吴承鉴都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他微微抬头,先是看见了几个丫鬟的腿,又听见茶碗碟盘放在桌上的声音,估计是在摆布茶点。
过了一会,有走进来几个随从,然后才看见一双官靴从后面踱了过来,就听嘎溜叫道:“主子!您来了!”
吴承鉴把头埋下了,同时听见吉山坐下的闷响,接着是茶碗磕碰的声音,想必是喝茶。然后又是茶碗碰到桌面的响动,就知道吉山是作不耐烦状,果听吉山冷冷道:“怎么回事!”
这话是问蔡士文的。
蔡士文爬近两步,头微抬,只敢看到第九颗扣子,说道:“回老爷,刚才是闹出了一些事情。也是小人的错,被这个败家子之前的姿态给蒙蔽了,没有料到他毕竟不甘心,死到临头还要搞出一些麻烦事来。不过老爷放心,这些事情就像夜里乱叫的蚊子,虽然让我们烦闷了一下,但终究改变不了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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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山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吴承鉴,就像看着一只蝼蚁,冷冷地说:“你之前说,今晚会带着银子进监督府,现在银子呢?”
嘎溜道:“老爷,这贱狗太不驯顺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家银库搬了个半空,现在只剩下四十二万两白银了。奴才为这事气得够呛,就还没得老爷的话,这才没揍他,老爷,您看要怎么处置这贱狗?”
吉山冷眼盯着吴承鉴,淡淡道:“吴承鉴,你怎么说。”
吴承鉴把头抬了抬,已经看到了吉山的第九颗纽扣,再抬一抬,竟然看到了吉山的第八颗纽扣…
嘎溜大喝:“大胆!快给我把头埋下去!”
不料吴承鉴没听他的话,将头继续往上抬,第七颗、第六颗…终于最后整个头都抬了起来,终于看到了吉山的脸。
光头鼠尾辫,老鼠胡子,这模样,真是难看得很。
吉山的脸色也有些变了,这个汉狗,竟敢这般冒犯自己!
嘎溜跳了起来,呼的就过去狠狠甩了吴承鉴一巴掌,打得吴承鉴嘴角出血。吴承鉴手指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也不还手,只是改变了一下坐姿,两膝着地,小腿贴地,臀部坐在小腿及脚跟上——这是汉人的古礼跽坐。
这姿势一变,他与吉山之间便产生了一种分庭抗礼的平等气势,他转头扫了嘎溜一眼,嘎溜的第二巴掌一时竟打不下去了。
蔡士文跪在吴承鉴的左前方,眼睛向后看到了吴承鉴的姿态,一下子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他再想不到,这个败家子怎么敢这么大胆!换了是他,便是明知道下一刻要死了,在满洲人的积威之下也是不敢如此的!
吉山的眼睛,如同要冒出火来,几乎就要下令让人将吴承鉴拖下去活活打死。
却见吴承鉴轻轻一笑,说道:“吉山老爷容禀。小人运走的,并不只是卖掉杂货的那笔钱——我也不怕说,那笔钱虽然我最近花掉了了不少,却还有不少存余,放在我们的货仓,吉山老爷如果有兴趣,可以派人去清理盘点。”
吉山使了一个眼神,旁边便有一个家奴出去了。
吴承鉴笑道:“何必着急呢,杂货款项剩下来的那点钱,无关大局。我们吴家的房产、土地、茶山、船只、店铺、债权,这些才是吉山老爷更应该关心的。这才是我们吴家财产的大头啊。”
吉山冷笑道:“这些东西,我谅你也带不走!就算你将房契地契偷运出去,大清境内,也没人敢接手!”
“吉山老爷说的是。”吴承鉴道:“所以我将这些东西,一股脑抵押给了东印度公司,日间拜寿的时候,已经全部交给米尔顿先生带走了。还有一些比较值钱的古董首饰,也放在那些大箱子里头带走了。”
吉山怔了一怔,跟着眼睛忽然胀大,瞪着吴承鉴,又是暴怒,又是不可置信,如果说刚才他盯着吴承鉴就像虎狼盯着到嘴边的肥羊,那么这一次他看向吴承鉴,就像盯着一条原本以为是条养熟了的狗谁知道狗皮底下却是一条没养熟的幼狼!
他忽然大吼:“汉狗,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小人是说…”吴承鉴轻轻笑了一笑:“宜和行没钱了,吴家也没钱了。一分钱都没有…哦!不对,刮刮地皮,连同剩下的银子,应该也还有几十万吧。”
吉山瞪着吴承鉴,几乎说不出话来。
于是吴承钧又“一片好心”地解释说:“日间英国人来拜寿的时候,米尔顿和他的人抬着十二口来,其中四口装满了金银当众打开,剩下的八口,来的时候装的是砖头,去的时候,却把吴家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带走了。要不是这样,东印度公司的人怎么会那么顺遂?他们这些西洋番人,可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啪的一下,吉山随手抓起的茶碗飞了过来,砸向吴承鉴的头。换了蔡总商,这下子是不敢躲避的,吴承鉴却举手抵挡,不料吉山这一下手劲奇大,这一挡茶碗碎了,碎片斜飞,在吴承鉴的脸上刮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吴承鉴轻轻抹了一抹,看了那丝血迹,神情懒懒的,不当回事。
吉山的嘴里终于挤出了四个字:“小子尔敢!”
“没什么不敢的。”吴承鉴笑道:“反正都快家破人亡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吉山怒道:“小子!你可知道,我要踩死你们吴家,就像踩死一窝蝼蚁!”
“当然当然。”吴承鉴哈了哈腰,但那哈腰可一点敬畏感都没有,这肢体动作更像在讽刺:“十三行嘛,就是十三窝蚂蚁。哦不,现在只剩下十窝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只剩下九窝了。”
他依然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过,监督老爷啊,你踩死了小人一家之后,又有什么好处呢?该收的钱,就能收上去了吗?该办的事,就能办成了吗?和中堂的交代,能用小人一家子的尸体去应付吗?”
他前三句话,说一句,吉山的眼皮就跳一下,说到第四个反问,吉山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小子!你知道什么!”
“不多,不多。”吴承鉴又是一通毫无敬畏感的哈腰:“小人只是还知道,朱大方伯那边,也正等着小人破家呢。小人破了家,如果能把家抄了,把钱送到北边,把该补的亏空给补了——那么这次的事情就过去了。广州这边嘛,也就是死了两窝蝼蚁,十三行少了两家,有需要的话,回头再发两张补上就是。反正有的是人等着这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