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某个夜晚,东京汴州冰封雪飘,氛围一片肃杀。太平宫中虽然被炭火烤得温暖如春,立在病榻前的刘知远却依然心若冰椎。他脸色紫黑,眼睛白多黑少,不怒自威。但此刻的他,却不过是一个即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惶老者。
病榻上的长子承训是刘知远差不多全部的希望。为了这个儿子,他不惮于杀戮,甚至于接近残暴。这个儿子是他尚在落魄时,妻子为躲避贼兵,咬断脐带生下来的,也只有这个长子稳重厚道,懂得孝顺父母。但是造化弄人,刘知远挚爱的这个儿子现在气若游丝,整日里也难得清醒过来和他说一句话。
偌大的宫中,只有三个人,刘知远的目光落在跪侍病榻前的白衣女子身上,这个女子皮肤白皙,白得可以隐约看见皮肤下若隐若现的脉络,白得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光。现在她竟然已经成了承训须臾不舍的命根子。
刘知远心中打定的主意是,一旦儿子断了气,就将她杀掉陪葬,就像当初下令杀掉花见羞一样毫不手软。他依然记得,当年年轻貌美的花见羞侍立在明宗皇帝身旁,美艳不可方物,美目流转,即使落到他这个低级军官的身上也没有一丝傲慢和鄙夷。但是当他即将入主东京,眼见便可把炙手可热的帝王宝座攥在手里的时候,内心的紧张和患得患失依然让他毫不犹豫地对那个善良的女人举起了屠刀。
可是对眼前这个女子,他还是有一丝犹豫。前日里,儿子偶然醒来的时候,看见病榻前疲惫的父亲,便让这个女子为他揉捏穴位。刘知远躺在贵妃榻上,这女子俯身侍奉他。她吐气如兰,只有在那一刻,他多年来紧绷的神经才突然似乎放松了。
刘知远年少时多病,或许是先天吃亏,他对女色素无兴趣,甚至对唯一的妻子李氏也是相敬如宾,在他看来,夫妻之事不过是为求子嗣的一种义务罢了。但就是在那一刻,这个女子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冲动。
刘承训在半梦半醒的呓语中,似乎提到她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想要留给父亲。那一刻,刘知远又觉得这女子似乎是冥冥中老天留给他和儿子的唯一联系。
两千里外,平安繁华的杭州,冬夜同样是寒风萧瑟。谁也不会料到,一场吴越立国数十年从未有过的兵变即将在这个承平已久的都城发生。内衙统军使府邸里,八十九岁的老将胡进思全身戎装,紧张和焦躁让他额头有些细汗冒出。
门外大院子里,三百名精锐甲士肃立风中,鸦雀无声,只等他一声令下。或许是老了,又或许是自己从未想过要举兵逼宫,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是以胡进思犹疑不决。他的长子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幼子不过十四岁。而钱氏建政距今五十余载,在两浙根基深厚,深得民心。取而代之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但是这个少年君王确实是太过嚣张轻狂,让他起兵发难的念头愈发强烈。
即位不过半年,钱弘倧已经数次羞辱胡进思。仗着先王钱弘佐留给他的重臣水丘昭券的支持,仗着一力定夺,夺取半个闽国的功劳,钱弘倧踌躇满志。胡进思屡次出谋建言却屡遭驳斥。钱氏历代和重臣共进退的行事风格在这个君王身上看不到一点影子,钱弘倧要的显然只是纲乾独断。
有一次,百姓有杀牛者,官吏查访此事,拿来他人所买的牛肉近一千斤。钱弘倧问胡进思:“牛大的有多少肉?”胡进思答道:“不过三百斤。”“你如何知道?”“臣曾以屠牛为生”钱弘倧道:“那么便是官吏胡说。”于是命人查办官吏之罪。事后却在背后讥讽胡进思“不过一屠夫尔”。
便在昨夜,钱弘倧宴请诸将、百官,却让画工献上《钟馗击鬼图》,并亲自在这幅画上题诗云:“千古功勋孰可伦,东来灵宇压乾坤。尘埃共锁梁犹在,星斗俱昏剑独存。”胡进思见状才恍然大悟,知道钱弘倧有诛杀自己之意。
但是这个君王太年轻了,完全不懂得军国机要之事。尽管中原王朝加封‘兵部尚书’、先王钱元罐赐号‘大将军’、‘可剑履上殿’,胡进思拥有的这些尊号、恩赏在钱弘倧眼里一文不值。但自己仍是掌握禁军内牙兵的统军使,外面这些军卒都对自己唯命是从。从内衙统军府到王宫不过半里地,王宫的宿卫又多是自己老部下,逼宫废主显然是有极大把握的。而先王幼子尚在,钱弘俶性情聪敏、宅心仁厚,他便是最佳的新君人选,一切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想清楚一切细节,胡进思对着钱弘佐的画像拜了三拜,起身出门,再无一丝犹豫。
一切如胡进思所料,一众人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开进宫内。在天策堂寻到钱弘倧,近臣内官们四散奔逃。
胡进思道:“老奴无罪,大王为什么欲加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