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蝶当然听不到雁鸾霜的提醒。
晌午时分车队远离玉水寨,行进到一条湍急的大河边,可车队却停下来了,不是没有桥,相反河面上架着一座宽阔结实的铁索桥,足以让一百头蛮牛在上面甩蹄狂奔。
问题在于正因为这铁索桥太结实也太宽阔了,所以上面可以站很多人,多得让在前头开道的冥教护卫看傻了眼。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道有俗,悉数背后负剑,神精气足,一望即知是来自中土各大剑派的高手。
“终于来了,”叶幽雨细瞇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缕针芒,缓步走到桥头躬身施礼道:“老朽叶幽雨,请诸位朋友借个光往两边让一让,好让咱们的车队通过。”
前排一名形色枯槁、怀抱拂尘的老尼低垂双目,倒吊一对灰色长眉,一副见谁都欠她三串铜钱的晦气模样,冷冷道:“此路不通,施主请另寻他途。”
叶幽雨听出话中一语双关的意思,却笑着说道:“怪了,这座跨生桥昨日老朽来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不通了呢?”
老尼漠然道:“昨日施主行过,乃是往生处去;今日复归,却是向死地来。灵山有路,地狱无门,这桥今日自然也就不通了。”
叶幽雨眉毛耸了耸,笑道:“恕老朽眼拙,请问师太可是来自中土漱心庵的神尼?”
“神尼二字愧不敢当,”老尼嘿然道:“倒是有不少人称贫尼”辟魔老尼“的。”
叶幽雨一脸敬慕,再次躬身礼道:“原来是辟魔大师,幸会幸会。”
辟魔神尼并不领情,低哼道:“叶施主不必客套,贫尼有三事不解想当面请教。”
叶幽雨收起笑意,肃容道:“师太请赐教,老朽洗耳恭听。”
辟魔神尼道:“请问叶施主所率的车驾内坐的是何人,所为何来?”
叶幽雨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车里坐着的是容若蝶容小姐,奉东圣教教主云洗尘之命前来南疆,与敝教唐教主接洽要事。”
辟魔神尼道:“百多年前,冥教内讧,诸位败走南疆蛰伏至今,与东冥一系可谓仇深似海、水火不容,为何转眼间却将云洗尘遣来的使者奉为上宾,迎入雍野?”
叶幽雨不慌不忙道:“百年已矣,前尘如烟,东西两家圣教本是同源,以和为贵。师太乃佛门高人,这佛家讲究的,不也正是化干戈为玉帛么?”
辟魔神尼冷笑道:“怕就怕东西两冥化了干戈,可中土却要杀机四起、不得安宁!”
叶幽雨茫然问道:“师太何出此言?我西圣教退隐雍野多年,早已没了争雄斗胜之念,只想能与正魔两道的各门各派一起安享清平罢了。”
辟魔神尼道:“就怕叶施主口是心非,贵教另有谋算,若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得贫尼要仰仗身后三尺仙剑除魔卫道,涤荡寰宇了!”
容若蝶车驾前的帘子早已撩起,但她与仇厉只在车队里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任由叶幽雨和辟魔神尼周旋。
叶幽雨呵呵笑道:“师太豪情正气,老朽佩服,只怕是多虑了。”
辟魔神尼徐徐道:“但愿如此。”双目一闭不再开口,伫立在桥依旧一动不动,摆明了不许叶幽雨一行从此通过。
叶幽雨心知肚明,和声细气地问道:“师太的问题若是说完,老朽是否可率车队过桥上路了?”
辟魔神尼身侧站着的飞云真人回答道:“既然贵教无意于中土争雄,何不送返东冥使者,以明心迹?”
叶幽雨不开腔了,回头望望容若蝶与仇厉。
仇厉早料到,这笑里藏刀的老家伙会把烫手的山芋扔过来,阴冷道:“飞云真人,筑玉山之约言犹在耳,阁下怎又跑到南疆来插手敝教事务了?”
飞云真人淡淡道:“贫道当日确实允诺过,一年之内绝不插手任何针对贵教的敌对行动。可今日贫道追随正道各派而来,乃是劝诫西冥守拙向善,不算违约。”
容若蝶朗声道:“道长强言狡辩,就逃得过失信毁诺的恶名么?仇大哥,既然飞云真人已无意守约,你不妨上前向他讨教几招,也好让天下人都晓得,圣教惩处食言小人的雷霆手段!”
这一下反客为主奇峰突起,在场的三方人马闻言都大吃一惊。
仇厉略一转念,醒悟到容若蝶用意旨在敲山震虎,将计就计拖西冥下水,当下嘿嘿一笑道:“仇某正有此意。飞云真人,就请阁下不吝赐教了!”
飞云真人可没想到仇厉说打就打,上门挑战。
身旁一名锦袍老者望向叶幽雨道:“叶长老,对仇先生此举你有何见教?”
这锦袍老者面目清俊,须发乌黑,正是云中剑派的掌门乔冠羽。
云中派毗邻南荒,忝居正道八派之末,乔冠羽的名头在中土也就不甚响亮,但好歹人家也是一派掌门,不耻下问,叶幽雨也不能不理。
叶幽雨干咳道:“仇先生,俗话说远来都是客。看在老朽面上,大家罢手吧。”
仇厉不容置疑地摇头道:“不行。叶长老也看到了,这些人分明就是来搅局生事的,若不出手严惩,让他们以为圣教事务可以任由他们指点,又岂会知难而退?”
叶幽雨暗暗叫苦,容若蝶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自己给推到了峰尖浪口,要迫他立刻表明立场,而现在他所代表的又岂止是他一人而已?
他悄悄眺望西南苍穹,只见万里风清碧空如洗,连飞鸟的踪影都看不到,当下再劝解道:“何必呢,仇先生?万一双方出现伤亡,岂非都成了敝教的过错?”
仇厉迈步走到桥头,阴冷的气息随风弥漫,回应道:“好,瞧在叶长老面上,只要飞云真人向仇某叩上三个头,承认他是个无耻无信的小人,再将桥上通道让开,我便饶过他今次!”
有这么饶人的吗?这样的要求,简直比杀了那牛鼻子老道还让他难受。叶幽雨心中暗骂,偏又没法为个飞云真人和仇厉撕破脸对干。
果然飞云真人怒哼出列,掣出仙剑遥指仇厉道:“好,便让贫道来领教高明!”
仇厉面露不屑,忽听筝姐用传音入秘交代了一句,他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右手一翻亮出觅恨血铃,“嘎啷啷”一摇道:“来啊。”
只要听说过血魔仇厉的,就没人会相信飞云真人能是他的对手。
飞云真人自己心里同样也不信,但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身为神霄五老之一,缩头乌龟如何做得?
他心底盘算着,倘若能在觅恨血铃之下支撑过三五十招,再由其它人接手迎战,自己功成身退也可不失脸面。
因此他默运心诀将真气流转周身,抱定严防死守稳扎稳打的主意。
可惜他似乎漏算了很重要的一条,他的对手,是仇厉,仇厉右手食指间扣着的,是觅恨血铃。
血雾渐起,将仇厉的身影深深笼罩遮掩,又慢慢扩散向飞云真人的身前,但在距离飞云真人不到一丈的地方,血雾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铁壁,不断滚滚翻腾再无法朝前逼近半尺。
“叮、叮叮─”沙哑的铃声从浓密的血雾中心泛起,盖过桥下奔腾不息的隆隆河水,在风里荡漾。
缓缓地,单调的铃音有了韵律,宛如一支悲歌铿锵徘徊。
不知不觉中,飞云真人发现自己的呼吸、心跳、真气流转的速度,所有一切的动作节奏融入了铃音的节奏,载沉载浮。
“怦、怦、怦怦!”心在跳,桥在跳,身边的风,脚下的河,远处的山,彷佛也都在追随着那可怕的节拍舞蹈起来。
飞云真人的呼吸,如同被一双大手忽紧忽松的扼制住,一声声铃音穿透耳膜,幻化成金鼓奔雷狠狠捶击在他的灵台,每一响,都宛若佛门法力无边的金刚杵,震得他气血翻涌,魂魄离乱。
血咒!他的手开始颤抖,剑在不安地镝鸣,血色缓缓涌上脸庞,形同一个宿醉者,连伫立在桥面上的双脚亦变得虚浮。
仇厉隐藏在那团血雾中,血雾不断向他迫近,由一丈而近至五尺,对方未发一招,但手中的觅恨血铃已将他推至生死边缘。
“破!”飞云真人的双唇间艰涩地吐出一口浊气,奋力驱散侵入灵台的魔意,将全身功力提升到极致,身剑合一凌空掠起,向着血雾深处激射而去。
他已不能再等,继续苦守灵台只能坐以待毙,万般无奈之下,惟有背水一战转守为攻,与血魔仇厉正面硬撼,拼个鱼死网破!
河水突然静止,天地亦屏息不语。
就看见出尘仙剑那一抹亮丽的光犹如投火的飞蛾,电光石火中劈斩入浓烈的血雾中心。
“呼─”血雾里迸发出无数道锐利的狂飙,似是潜藏已久的伏兵终于守候到猎物,于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庞大漩涡,把飞云真人的身躯如枯叶飞絮般地卷裹进去,狠狠地碾压!
“上当了!”这是飞云真人在昏迷之前,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仇厉的血罩神功纵然强横,也难挡住他全力发出的雷霆一击。
可原来刚才仇厉所为的一切,其实都在虚张声势,只为逼迫引诱他攻入血雾,而在血雾中,仇厉早已悄悄将体内的魔气徐徐释放,凝缩在身前数丈方圆,形成一团恐怖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