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楚伐陈、郑,晋之所必争也;疆舒、蓼,伐陆浑,晋之所莫能争者也。其名不逆,其义不悖,其地不夺之中国而人无争,其势疏远而不怵人以急,其谋隐以迂而不示人以锐,卒以此收陈、郑于股掌。击之彼而取之此,得之外以制之中,知用两端而术亦工矣。呜呼!亦孰知其更有不可知者存乎?楚之有吴祸,自舒、蓼始矣。
吴、越之无事于天下,忘天下也。忘天下者,亦唯天下之忘之也。天下忘之,彼因忘焉。曹丕之所谓囚亮于山、囚权于水者,亦一术矣。楚疆舒、蓼,以西临陈,而不忆其东之且临吴也。临吴则势不可以置吴,而必盟吴,吴于是不得不率越以受盟于楚。盟吴、越,而后楚有吴、越;楚有吴、越,而吴、越亦且以有楚。两相有于心而不相忘,巫臣之以纾吴忌而教之叛,决湍之势也。
故盟吴之后十七年而吴祸起,且楚亦唯是介吴之习忘夫下,速起而要之耳。使吴之有早觉也,率越通晋,薄其既老之师于滑汭,楚不得有归辕矣。吴失之于滑汭,而死争之于巢、州来,吴之钝也,非楚庄之先料而可保者也。
由是言之,而楚之伐陆浑,临商、洛、函、渑之户以逼秦者,亦幸秦之老于谋而不遽耳。秦之持楚也坚,用楚也大,故其争楚也不遽,临其户而若弗觌焉。使秦而先轸也,楚亦不得有归辕矣。以陆浑制郑,以舒、蓼制陈,两端之智所及也,而视晋为工。得志于陈、郑,而不能有,启秦、吴之忌,以相继而受败亡,非两端之智所及也。秦姑无竞以待其敝,楚之不敌秦久矣。夫为两端之智以摇天下者,亦如此矣乎。两端尽于阴阳,阴阳穷于变通,变而通之,存乎其义,非小智之所可至,是以君子弗尚也。
六
楚子灭萧,不能有萧,而书曰“灭萧”,盖自是而灭也。楚师加萧,非有所怨于萧,为逼宋故耳。萧者,宋之附庸,为宋而毙。宋不能俟楚师之却,求其后以建之,而奄有其地。据后宋辰入萧,知萧为宋有。宋亦憯矣。宋憯,则不当以灭坐楚,乃委灭之实于楚而释宋。
意者楚之入萧,尽收其子孙族姓而翦之,宋虽欲求其后而不可得与?剧哉非我类者之为毒也!非有所怨,而威之可及,不惜余力以殄之,殆犹蝎也,非欲食人,而当之者螫也。不能有之,不必有之,然且翦其子孙族姓以无遗;被其毒者,殆犹疫也,末之避而阖门以殚也。悲夫!
三代而降,三恪之祀不修,有天下而以鬼馁矣。然汉之亡也,刘宗盛于天下;唐之亡也,李宗盛于天下;施及今而犹为甲姓。晋之南也,司马氏之存者,琅玡而已;宋之亡也,赵氏之子孙殆乎尽焉;非易姓以避之,不逢其刃者鲜矣。故夫非我类者,其毒裂,其智短,其忌深,非所据而据之,故雄猜而果于杀。乘俄顷之淫威,不知留余地以处子孙于他日,则亦何忌而不快其毒也。悲夫!
七
势之所积,必有所循,其始常轻,其后常重。轻而得之者,无心之获也。无心之获,歆动为易,易于歆动,而心恒注之,则重积矣。重以积,重而委所重以从,其本且仆,其末益茂,势之积也,固然也。
灭舒、蓼,而楚有事于东夷,犹楚志也;灭萧,而楚有事于淮、泗,非楚志也。灭萧者姑以逼宋,且未能有而授之宋矣。乃其后终楚之世,卒不能得寸壤于宋,而但得之萧以东。始之加兵于萧者,偶然耳。
入萧地,俘萧人,山川之险易,民俗之坚脆,地利之丰肥,日浸润于楚,君臣之肾肠,无容自已而不已焉。自是以灭徐,自是以灭邾,自是以灭鲁,皆循此矣。
夫芈旅君臣,亦岂重在萧,而期其后之然哉?率然而加之兵,欻然而灭其国,臣民子孙已浮动其心于淮、泗而莫之抑,所必然也。徐灭而鄢郢与淮、泗之势均,鲁灭而淮、泗之势重于鄢郢。移重于淮、泗,则委鄢郢以从淮、泗。是故丹阳不保而保寿春,枝益茂,本遂仆矣。
赵委常山以窥代,而赵终于代;吴委荆州以固建业,而吴终于建业。善委者犹待之百年,而杨广歆平陈之利,早弃故国以忘于江du。夫无心之获,乍利其腴以寄命。
其亡也,如枯木之春蘖,津液奔注于此以速绝。金人之焰,熸于汝宁,夫岂复有余种哉!
八
量固有所穷,势固有所折,智者知此而已矣。知此不乱,知此而善往之不亡。楚庄之起,窥三川,问九鼎,疆舒、蓼,盟吴、越,入陈下郑,胜晋灭萧,不知其且何极也。顿师于宋城之下,弗获已而以平退,于是而楚庄之量穷。且匪直庄也,楚自熊通以来,继盛者六世,沿汉东,被夔蜀,临陈、郑,举东夷,启申、息,贯淮、汝,灭国者数十,未尝阅数年而无获于中国,尤不知其且何极也。自顿师于宋城之下,受平以退,于是而楚之势以折。
盖自鲁宣之末年,彻春秋之终,以婴齐倾国之威,下鲁、卫而不能固;以虔狡悍之力,举陈、蔡而不能有。楚非昔楚,不得已而姑弭兵以自全矣。
医者之言曰:“待其衰而刺之,良事已。”疾固有必衰,徒无刺之者也。惊于其势,怵于其衰,畏其炎炎,从之没世,勇夫所以无坚勇,志士所以无坚志,小人所以趋授之亡,君子所以终丧其守,不思其反焉耳。不思其反,反是不思,《氓》之妇人所为自悼于歧路也。
九
《易》曰:“干母之蛊,不可贞。”
贞,正也。乃非谓不正而诡随也。所用干者,与蛊相当,以正相取之道也。不可贞,勿以正相取而相当焉耳。父之蛊,蛊外成;母之蛊,蛊内生。外成者内未伤内生者外必溃。故母之蛊,蛊甚矣;甚而正取,亡之道也。
晋灵之世,赵盾专心内贼,而捐楚不竞,内蛊也。捐楚而楚养其势,因是以北争而无所惩。无所惩,则楚益壮;视其无惩而安之,则晋益老。故县陈、入郑、灭萧、围宋而不可向迩,内蛊之溃于外,烈矣。
赵盾死,荀林父因之,正取以与楚争,而师大败,于是而林父知贞之穷也,舍楚事狄,而干之道得矣。
故《蛊》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舍甲而求之先后,更新之治也。楚之于晋也远,狄之于晋也迩,狄之于晋也缓,楚之于晋也急。
攒函之役,纾狄以并力于楚,舍迩图远,正取则激也。潞、甲之灭,置急谋缓,旁取则裕也。
无狄患,而后可得志于齐,“先甲三日”之效也。得志于齐,而后可复振于楚,“后甲三日”之效也。故夫干内蛊而不以贞者,岂忘贞哉?唯勿忘贞,而后可不贞也;若将忘贞,而后得以贞也。故夫林父之于此,功正当矣。靖狄祸,抑齐恶,而卒以得之于鄢陵也。
乃林父之于此,道正得矣。所恶于楚者,以其变夷,而狄尤非我类也。非我类者不入我伦,殄之非不仁,乘之非不义,名以正,功以裕,救积败之势于不迫,大亨以正而天下治,又胡不贞之有!
十
《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二代之季,东迁之前,民之视听犹与天相为用;与天为用者,用夫理而已。故《诗》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鉴观四方,求民之莫。”何以知天之求民莫邪?则唯民之自求莫也。民自求莫,诸侯固为之求也;诸侯求之,民以莫矣;民之所莫,诸侯不得而不求也。然则诸侯之视听因民,民之视听因天。乱未几而莫及之,天莫之也。
呜呼!逮春秋之季,而民之视听荧矣。视听荧,故无适求;无适求,则欲莫而不得。民固欲莫而无可求;无可求,而固欲莫,则必妄求而不审。无可求者,天所不得不荧也。不审其所求者,民之荧也。故《诗》曰:“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宪宪以妄悦,民之莫也无日矣。无王而不得不戴霸,天之难也,戴霸而不适所戴,民之宪宪也。荧以宪宪,视听无恒,捷捷翩翩,以徘徊于一日之荣枯而为向背。其将以求其莫与?适以求其所敝者而已。
鲁之主齐,自宣之篡也,而不自宣之篡始。文公之季年,为阳谷之盟,而唯恐不得齐矣。鲁之背齐,自宣没而行父之执国也,而不自宣公没始。宣公之季年,为断道之盟,而唯恐不去齐矣。当其欲得之,其大夫胁其爱女而不以为惭。当其欲去之,其君母一笑其使而遂不与之戴天。是岂齐惠之可以得鲁,而顷之必于失与?
鲁之唯恐不得齐,唯恐不去晋也。迨其唯恐不去齐,唯恐不得晋也。晋不竞于楚,而鲁去之也若惊,卫欲合之而卒不合。晋大获于狄,而鲁欲得之也若惊,取怨于齐而不恤。不竞于楚,非必能为鲁害也。大获于狄,未见其为鲁利也。耳目荧于炎寒,而必为之怵。
合齐而屈于齐,背齐而挫于齐,土田割,爱女辱,君臣疲于道路,洊岁受兵,频年失地,虚国以争民于锋刃,而士女殚于荆楚,无他,一应其视听之荧荧者而已。天虽有赫,无可为之莫也。有王者起,莫能必其存也,而后天下成乎大乱而不可息。二代之季,东迁之前,岂有此哉!国君荧而霸无权,外乃大侵,小民荧而君无制,臣乃大窃。天之视听邈矣,民不得而与为用矣。
自是以降,荧于仕则背公而各死其党;荧于学则背道而各专其师;荧于性而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奉夷狄盗贼以为君矣。天之聪明仅留于一二君子之视听,而民无与焉。为君子者犹莫之保,则人道其丧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