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三天光明(十一)(1 / 2)

苏州的雪下得也缠绵,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下,一点也不凌厉。

此时的苏州除了露出的黑瓦和飞檐,其余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更加像一副勾勒出的水墨画。

李弱水二人的宅邸也盖着厚厚一层雪,看起来纯净又空旷。

院中大多的花都凋谢了,除了一株开了一半的红梅外,院里最亮眼的色彩就是几盆火棘。

一串串朱红的小果挂在枝头,夹杂些许绿叶片,给这空旷的院落又增了一分热闹。

此时路之遥正在厨房中熬粥,当然,他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在李弱水身上。

他透过书房的窗户向里望去,李弱水正伏案狂写,有些冷了便喝一口青梅酒暖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写信,有时候一日要写好几封,那认真的神色让他很嫉妒。

那不是给他的信。

李弱水从没背着他,寄信时也会叫上他一同去,然后两人再买些零食回家。

这些信的寄送对象他都认识,要么是陆飞月和江年、要么是郑言清,甚至有时候还会写给安阳公主。

他不明白,明明最爱她的是他,为什么她总要分些注意力给他们。

至少他总该得一封信的,他已经在识字了。

虽然嫉妒,但路之遥不敢表露出来,他也从没问过信的内容。

他知道李弱水爱他,写的也只会是些小事,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嫉妒。

锅里的粥在咕噜噜地沸腾,清甜的米香在厨房中扩散开,升腾起的炊烟从窗口飘出,转了一圈后随后消失在冬雪里。

他看着那不断冒出又破开的气泡,如蝶翼般的眼睫垂下,似乎自己的心也同这些泡泡一样。

从开始,他便是假装和李弱水达成共识,让她能够毫无芥蒂地和自己在一起。

可他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他不想放她走。

尽管她后来说过所谓的“系统礼物”能让他们再见,可他依旧不信。

她都回家了,又怎么会再想到地狱来陪他?更何况她口中的世界是那么神奇,又有她爱的亲人朋友。

李弱水这么聪明,选哪边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她所说的“再见”不过是她为了安抚他说的谎罢了。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卑劣地控制着自己越发浓厚的爱意,将不知情的她困在身边,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但那也只是一开始的想法罢了。

他知道,李弱水即便在这里也不开心,

越听她说起过去的事,他心里的感受就越奇怪。

就好像,他正慢慢将那个朝气十足、温暖包容的李弱水杀死。

他知道李弱水和自己不一样,她是个比自己完整许多的人,她思考和顾虑的东西也很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将过去的自己说给他听,好的不好的都有,让他得以在心里将她一点点地补足。

每补足一分,他就更爱她一点。

那么,为何和她的距离还在九十九呢?

他庆幸又疑惑,再抬起头时,李弱水已然写完了书信,正哈气暖手,眉梢眼角都挂着笑。

她每次写信都有说不完的话,一封信要有五六页信纸,折起来便是厚厚一沓,这次看起来又写了不少。

李弱水整理好书信,同他隔窗遥望,原本微微扬起的笑意顿时更深了。

她穿着袄子,披着绒毛斗篷向他跑来,铺着雪的院落被踩出一个个的脚印。

冬天了,李弱水怕冷,不愿意将头发拂开,就做做样子扎了散乱的额发,其余的都披散在后。

“我在书房就闻到香味了,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自己做好的辣酱,摆好碗筷,一副准备大快朵颐的模样。

即便上一刻心情不太好,但看到李弱水这副活力满满的样子,他竟然也放松了许多。

两人上桌喝粥,李弱水爱吃辣的,就连粥也要加辣。

“这辣椒还是没有我爸做得好吃,只辣不香,等以后带给你吃,包你一顿吃三碗。”

路之遥看着李弱水明亮的笑容,也不自觉地勾起唇,不过他的笑里带些无奈。

“你总这么说。”

她总是在给不会到来的未来做假设,她不会来找他,又为何总是将他加到她的未来里?

“因为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李弱水再次强调自己的心意,随后看向窗外小了不少的雪。

“冬至了,该喝羊肉汤驱驱寒了。”

李弱水打算待会儿出去买羊肉,她将视线转到路之遥身上,想和他说这件事,却恰好看到了他迷惘的眼神。

但那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扬起了笑,就像这冬日里的暖阳,仿佛之前所见都是李弱水的错觉。

她放下碗,撑着桌子凑到他眼前,神色认真。

“你不会又在想一些不会发生的事吧?是在担心我一去不回吗?”

李弱水瞳色和他不同,他的偏黑,看上去乌沉沉的,可她的却是淡一些的浅棕色,阳光透进去时像一块琥珀。

此时她的眼底倒映着他的模样,他看到自己又挂起了往常的笑,还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不是。”

他的话显然骗不到李弱水,只见她抬手敲了他脑袋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虽然有些无奈,但是我也理解。当一个人太看重某样东西的时候,免不了患得患失,更何况是你呢。”

要不怎么说人生八苦里最苦的是求不得和放不下呢,一旦产生了拥有的欲/望,这苦难就来了。

“不只是你,我也会这样。”

听到她的话,路之遥诧异地抬眸看她,眼里情绪复杂。

“我离开这里后,一定会回来,但或许是几日,或许要等几年。”

“我之前也时常在想,这几年的时间里,万一你爱上别人怎么办。”

路之遥不急不躁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他没有急着辩解,因为他知道这不可能发生。

“患得患失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只有一点点害怕你离开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离开。”

这份巨大的安全感来自路之遥,来自于他那世人看着都会说一个疯字的性格,来自于他那偏激的情感,来自于他那浓厚的爱意。

想到这里,李弱水看向他的目光都暗淡了不少。

“可是很显然的,我没有给你这么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你现在还是会不信我。”

她站到他身旁拥住他,轻轻叹口气。

“是我没有做好。”

无论冬夏,李弱水的身体永远都是温热的,和她在一起,即便是现在这种境遇,他也觉得如同生活在梦境里一般。

美好、纯粹、肆意。

她就像一池清澈的泉水,无尽地接受着他疯狂的情绪和汹涌的爱意,然后再回以甘露和温柔的清风。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也无所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最惨淡的结局不过就是同他师父或是白轻轻那般,变得不再像自己。

但他没有,李弱水没有试图改变他,她从来都是轻轻地引导,在他们之间找到一个沟通的平衡点。

所以直到如今,他还是他。

她怎么会做得不好呢?

“你很好。”

路之遥将头埋在她肩上,向来温柔的声线被闷得有些模糊,却还是掩不了那丝缠绵和眷恋。

她很好,坏的只是他而已。

“所以你承认自己真的在想那个事了?”

在煽了一会儿情后,李弱水突然问起这个,话里带笑。

路之遥抬头看她,顿了一会儿后眉眼舒展,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你绕来绕去竟是在套我的话。”

她倒是聪明,直接问不出来,索性从侧面证实了他的确在想她不再回来的事。

路之遥的神色不再沉郁,反而弯着眼眸,唇角的笑都压不下去,如同云销雨霁般。

就连屋外寒冷的雪也变得可亲了不少。

李弱水定定地看着他,证实自己心中所想之后便换了话题,让他从方才的情绪中转出来。

“冬至了,要不要出去吃些羊肉?”

“好。”

大川蜀的人大多冬至都爱喝羊肉汤祛寒,所幸苏州也这样,他们上街时便遇到了不少做羊肉的小摊。

摊贩们的牌子上都挂着红红的灯笼,现在白日,倒不是为了照亮,只是为了看起来朝气一些。

一旁的河里停着船只,它们顺着河岸往前排列,罩在细雪中,看起来颇有一些风雪渺渺的味道。

李弱水二人走到街口往前看去,不少小摊都坐满了人,看起来热闹极了。

她没有过多犹豫,拉着路之遥坐到了隐蔽的空位上,点了两份羊肉后便搓手等待。

苏州都是黑瓦白墙,一眼看过去,就像置身于水墨画间,即便是吃羊肉也意境十足。

为了配合这景色,她出门前特意和路之遥穿了黑色斗篷,远远看去就像两抹墨色。

景致确实美,看起来还有种心灵被洗涤的感觉,可就是有些冷。

“冷不冷?”

李弱水搓搓手,然后盖到他手上。

“你以后冬日不要再穿这么少了,容易寒腿,皮肤也容易皲裂,到时候可是很疼的。”

说完后她顿了一下,立刻开口补充:“皮肤会皱起来,手感不好,还会变丑。”

这个大概就能吓到他了。

路之遥这人喜欢痛苦,所以以往冬日都穿得很薄,这样才能时刻感受到寒风刮过的快乐。

但和她在一起,这样的快乐他是没机会再感受到了。

她穿多少,就要让他也穿多少,出门时还要帮他擦些香膏,以免脸开裂。

路之遥没有拒绝,虽然冬日里穿夹袄披斗篷的感觉有些奇怪,但他自然是按着李弱水的心意来。

“来咯,二位的白切羊肉,慢用!”

摊主的妻子端着餐盘过来,放下热气腾腾的羊肉和辣油碟,转身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在这雪日里,光是闻着它们的味道就要让人流口水了。

“冬至快乐!”

李弱水夹起第一片羊肉沾了辣,随后放到他碗中。

路之遥笑得温柔,似是要为这冬季的苏州招来一缕春风。

他将羊肉沾了料夹给她,学着李弱水回了一句。

“冬至快乐。”

他很快乐,也希望她此时是真的快乐两人吃着羊肉,聊着生活里的小事,原本气氛温馨又快活,却被一声突兀的啜泣声打破。

附近几个小摊的客人都往那处看去,只见一个缟素的女子带着自己的妹妹走在街上。

她双目通红,面容憔悴,她的妹妹看起来也有些萎靡不振。

李弱水停下筷子,同周围不少食客一般,静静地看着她们。

“求求诸位,只要能出二十五两银子救我母亲,我们姐妹二人便立刻签卖身契。”

冬日对于穷人来说,是一座难以攀登过去的高山,有些人捱不过,便会永远停在雪天。

即便是苏州这样富饶的地方,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每年都会发生。

有的人见怪不怪地吃着羊肉,有的人同情地看着她们,可有心无力,只能哀叹。

也有的人,比如路之遥,仿佛没看见一般,正专注地为李弱水弄羊肉。

她喜欢吃辣的,所以每一片羊肉都要细心地蘸匀辣油,这对他来说才是大事。

正在他专心做事时,余光察觉到李弱水起身了,便立刻抬起头,视线紧紧锁定在她身上。

只见李弱水走向那姐妹俩,随后她解下钱袋,递给了她们。

“我这里有些钱,恰好够,也不要你们的卖身契,你们拿去吧。”

她如今钱都是替路之遥处理悬赏令事务赚的,从他的赏金中抽出一成做自己的薪资。

这样花钱时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那位姐姐握住李弱水,她的手寒凉如冰,碰上李弱水温热的手后又下意识放开了。

“姑娘,我们不会骗你钱的,你跟我去医馆,我写欠条给你”

李弱水转头向后看了一眼,路之遥已然起身向她走来,随后停在她身侧。

“你要去么?”

他其实有些吃惊,即便李弱水好心,可她也很少答应这样的要求。

“去。”

去医馆的路上,李弱水一直在问有关她们家的事,特别是那位患病的母亲。

“原来是肺有问题啊我母亲也是肺不太好,冬日便不爱出门,喜欢在家煮梨吃。”

脚下的雪踩得咯吱作响,路之遥转眼看她。

李弱水眼睫微翘,但眼神中带有一丝落寞,似是想从这二人的母亲身上找到什么熟悉的地方。

他一直都知道的,李弱水很思念她的亲人。

这两姐妹的母亲躺在医馆中,双唇泛白,满身药味,稍微有点风吹进去就咳嗽个不停。

那位姐姐匆忙去找大夫拿药,妹妹吸着鼻子看着她的母亲,气氛似乎一时变得伤感起来。

路之遥不懂这氛围,他只是扫了那几人一眼,随后将视线转到了李弱水身上。

她靠着门,直直地看着那妇人,眼里满是失落和怀念。

他很少看到李弱水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为什么呢。

她和自己在一起果然不开心罢。

姐妹俩取了药回来,按这药量,这个冬天大概是能挺过去了。

母女三人喜极而泣,便围在一起说小话,畅想着以后。

那位姐姐擦擦眼泪,把手中的欠条递给李弱水,眼里满是感激。

“多谢姑娘,我们一定会将这钱还上的!”

“希望你母亲的病能好。”

李弱水接过欠条,真诚地说出自己的祝愿,随后同路之遥一起离开了。

回去的路依旧铺着细雪,原先踩出的脚印已经被重新覆盖,再看不出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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