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珞伊从一进村子便恢复了往日的干练,那如同盔甲的冷漠与高傲也回到了身上,声音冷冰冰的,带着高高在上的气派。
“我姓唐,是个大夫。”
王殿臣迟疑了片刻,道:“你们跟我来吧。”
三个人一路来到村里,在村子西首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前站住。这院子很是破旧,篱笆墙东倒西歪,房屋也低矮。院落里一个上
了年岁的老妇人坐在板凳上做着针线活,几个孩子在院落里疯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王殿臣走到院落里咳嗽一声,随后道:“大娘,买山货的老客来了。”
老妇人抬起头朝宁立言和唐珞伊看过去,宁立言这才发现,这乡下妇人的眼神利如鹰準,让人莫名地心惊肉跳。再看她不慌不
忙放下针线笸箩,随后叫骂着把一帮孩子赶出去的样子,看似步履蹒跚,速度却又快得吓人。心中便有了分寸:这老婆子年轻
时一准是个人物字号。
人走进堂屋里,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鸦片气味。来到卧房,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一床破被子盖在身上。这被子已经很有些年
头,带着浓重的霉味,与草药味以及鸦片味混在一起,熏的人头疼欲裂。
唐珞伊面沉似水,看王殿臣的目光如同审贼:“你们怎么给病人用那么多鸦片?鸦片虽然可以镇痛,可是这么大的剂量,你们是
想让他染上烟瘾?”
王殿臣无奈地摇头道:“没办法,武旅长的伤很严重,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搞来了西药,却没有合格的医生。草头郎中的方子治不
了武旅长的伤,只能靠鸦片止疼。武旅长本人也有烟瘾,我们一直帮助他戒烟,可是这个时候就顾不上了。我知道这不是个办
法,但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只希望武旅长少受点罪。”
唐珞伊道:“这个房间的卫生条件太差了,病人在这种环境里,伤势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也知道,但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致。”
“为什么不把人送去天津,或是早一点联系我们?”唐珞伊的审问在继续,态度恶劣的像是兴师问罪。
“武旅长一直反对跟你们联系,如果不是伤势恶化至此,依旧不会给你们送信。当然,也是我的思虑不周,不该听武旅长的话。
如果一开始就找你们,可能情况会好得多。”王殿臣的态度谦卑,仿佛自己真是个罪人。
“河北这边的情况复杂,既要对付日本人,还要小心殷汝耕。自从冀东行政公署成立,保安队也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对头,我们的
日子越来越艰难。除了要应付敌人的部队,更要小心他们的间谍。日本人以及汉奸的特务在这一带活动猖獗,宁三少又是个名
人,很多人认识,武旅长生怕他被汉奸发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不许通知你们。没想到伤势越拖越严重,被迫给天津
发了电报。其实那封电报也是我们自作主张,不是武旅长的意思。”
唐珞伊道:“我来给病人做检查,房间太暗了,我需要光亮。”
王殿臣询问着能否打开窗户,唐珞伊不耐烦地点头,宁立言则看看四周环境,寻找着可以增加照明的办法。王殿臣来到外面,
时间不长拿了几盏灯回来,对唐珞伊道:
“实在抱歉,村子跟大城市没法比,这房子朝向不好常年不见光,让唐医生为难了。我把村里的灯都借来,看看能不能发挥点作
用。”
油灯起到的作用有限,好在宁立言的旅行箱里放着两个手电筒,这时都拿出来,与王殿臣各自举着一个手电充当光源。光照到
床头,便发现武汉卿那憔悴的模样。双眸紧闭形容枯槁,脸上没有血sè,身上则散发着臭气。
为了方便换药,武汉卿上身的衣服早已经解开了,露出那已经瘦成皮包骨的干瘪身躯。身上有三处伤口,一处在肩头,两处在
胸口附近,伤口敷着不知名的膏药,一撩开被子便能闻到臭味熏人。
唐珞伊道:“伤口已经化脓了,必须马上消毒,把药箱给我。”
她随身带的药箱里放着全套的手术器械以及药品,宁立言在旁打下手,足足忙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了伤口的处理。唐珞伊的
额头上满是汗水,宁立言取了手帕为她擦拭着,唐珞伊摇摇头:“太晚了。胸前那两枪本来就是致命伤,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现在恐怕……”
宁立言前世在军统也接受过伤口处理训练,虽然不是高明的医生,对于伤情有起码判断能力。他的看法和唐珞伊一样,武汉卿
受伤本来就重又延误了治疗时间,拖延到现在已是回天无术,就是华佗复活也无可奈何。
唐珞伊安慰着宁立言:“这不怪你,我们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了,就算飞过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先去外面休息会,我给武旅长
打两针,看能不能缓解一下情况。如果能把人带回天津,起码能让云珠跟他说最后几句话。”
宁立言来到堂屋,王殿臣正坐在那里抽烟袋,满面愁容。一见宁立言便问道:“唐医生怎么说?只要能救活武旅长,需要什么只
管说,我们会尽力想办法。其实从一开始司令就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武旅长救活,可是……我们原本有个西医,牺牲在
宽城战场上,打冲锋的时候被鬼子的机枪打中了。后来有几个郎中入伍,都是乡下的草头郎中,跟大城市的大夫没法比。这么
重的伤,根本无能为力。我们对不起武旅长,也有负于云珠姑娘。幸亏武姑娘没来,否则我这脸不知道往哪放。”
“别这么说,就算云珠在此也不能埋怨你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也没有办法。我只是有些奇怪,最近没听说这一带有大规
模军事行动,老爷子怎么会伤成这样?”
王殿臣摇头道:“不是日本鬼子,打伤武旅长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
“武旅长有个老上司叫雷英,他有个儿子雷占魁,这几枪就是雷占魁打的。”
宁立言一愣。对于雷家父子的名字他熟悉的很,武云珠之所以跑回天津,便是因为雷占魁想要娶她,武汉卿同意了婚事。因为
有自己的原因,双方做不成翁婿,但也不该是仇人。他皱眉道:“怎么会闹成这样?”
王殿臣摇头道:“世道艰难鬼怪横行,人心也就越来越难揣测。生死之交反目成仇的事,已经算不上稀罕。武旅长是个好人,就
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结果就中了他人的算计。这三枪其实是为了我们挨的,我们对不起武旅长。”
他看看宁立言,晃着烟袋锅。“司令说过,三少是我们救国军的大恩人,我们欠你的恩情,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武旅长的事
,就更是我们的亏负。”
“自打冀东行政公署成立,我们就知道情况不妙,殷汝耕那个混账和日本人眉来眼去不能信任。后来三少又给我们传来消息,说
小日本向冀东输送大笔物资,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在准备大围剿。大家开了个会,决定化整为零,避开敌人的锋芒,等到他们懈
怠的时候再打个冷不防。一部分有枪的弟兄打游击,大部分没抢的弟兄回家收拾庄稼,等待命令再次集合。武旅长听说雷英在
沧县这边混的不错,便想要和他联络,大家联合起来打鬼子,没想到却是羊入虎口白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