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熙京说:“我爸如果眼光真的好,当初就不会和您——妈!妈!妈!”
林怡恶狠狠又扇了自己三巴掌,头发乱了,她从这凌乱的头发间凄凄地看自己儿子。
“听妈一句劝吧,熙京,”她哭,“你比不上你哥,你哥他自己有大出息,他自己也有个好妈妈,有有钱的姥姥姥爷,将来创业失败了也有家人兜底;你不行啊,熙京,你爸现在有了新老婆,将来说不定还能再给你生个小弟弟——你将来可怎么办呢?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也就我一个没出息的妈。你自己要是立不起来,以后可咋办呢我的熙京……”
叶熙京已经习惯了。
林怡从来不会打他。
她只会恶狠狠地扇自己巴掌、用头撞墙,第一次知道叶熙京和千岱兰谈恋爱时,林怡从二楼跳下去,摔断了腿,来胁迫叶熙京不准去见千岱兰。
孝顺。
孝顺。
孝不重要,他心里想什么也不重要,父母只要他顺。
叶熙京千躲万躲,再怎么瞒,也还是瞒不了。
就像当初瞒不住和千岱兰的恋爱,现在也阻止不了林怡去找千岱兰。
他今天真怕林怡在店里发疯。
他知道妈妈疯起来是什么样。
“妈,”叶熙京握住林怡的手腕,“别打了。”
他握着林怡的手,想打自己的脸,但林怡却收了手,泪眼婆娑;扇自己脸那么用力的一巴掌,最后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在叶熙京脸上。
“我爸绝对不会再有其他孩子,”叶熙京说,“您放心,都是我一个人的。”
夜色寂静,风月无声。
十点四十五分。
千岱兰主动提出将包、首饰和腰带的业绩都算在linda的身上,让luna大为意外。
“为什么?”luna说,“mila,一直是你在服务她们。”
“林女士是linda的熟客了,今天……是个意外,”千岱兰温和地笑,“我不能抢linda的客人。”
linda在旁边开抽屉,又关上,看千岱兰时,不解,惊喜,疑惑,又有点触动。
千岱兰主动分出来的这几项,都是提成高的。
刚才那情况,要说不怨千岱兰,肯定是不可能的;销售这里,店面就是战场,谁不是为了业绩用尽手段?谁不是为了提成天天扮着一张笑脸?
“行,”luna没纠结,点了头,垂眼,看到千岱兰的脚后跟,看到那纯棉白袜子上的一抹红,“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吧——明天你排中班,十一点到下午六点,别记错了。”
“谢谢luna姐,”千岱兰甜甜地笑,一瘸一拐地去更衣室。
她脱掉店里的工作服,换下来高跟鞋,将东西放到统一的、写着名字标签的洗衣袋中,再放到指定位置。
linda进来的时候,千岱兰还没穿上自己的裙子,纤长漂亮的身体,因为久不见太阳而呈现出玉质的雪白,胳膊长手长,腿也长,虽然才169,但身材比例极好,头也小,看起来起码得175。
她只穿了胸衣和纯色的内裤,也不避讳linda,大大方方展示着美好的身体,笑着打招呼:“linda姐。”
linda不好意思多看:“谢谢。”
“甭客气,”千岱兰把裙子放在地上,两只手提着袖子,站进去,从腿往上扯,她说,“前几天还多亏你教我认客人呢。”
“没什么……”
千岱兰反手,去拉后背的拉链。
刚拉好,一转身,看到linda站在面前,递过来创可贴。
“这个,贴在脚后跟,”linda说,“高跟鞋就这样,我都穿了两三年,还是会磨破;贴上这个,会好很多。”
千岱兰接过创可贴,笑:“谢谢linda姐。”
linda抿唇,看她笑得烂漫可人,也笑了。
“mila,”linda说,“听我一句劝,有钱人都不是好相处的,咱可别眼皮子浅,真搭上自己——不值当的,啊?”
十一点。
穿着黑色连衣裙、搭配蓝色牛仔衬衫的千岱兰终于走出店门。
这个时间,公交车也没有了。
打车很贵,她掏出地图看,思考自己走六公里的可能性。
似乎不是很大。
犹豫间,她的小诺基亚收到殷慎言的信息。
扯了衬衫下摆,擦擦潮湿的屏幕,千岱兰才看清。
「睡了没?还没睡的话,要不要出来吃个夜宵?我去接你。」
千岱兰回:「你怎么接我啊?有啥交通工具啊?」
殷慎言:「摩托,借的,不怕死就坐。」
千岱兰当然不怕死。
比起死,她更怕穷,更怕连卖捡纸箱卖废纸壳子时都得偷偷往里面撒水添沙子。
有尊严的死去不难,难的是有尊严的穷。
殷慎言虽然嘴巴很刻薄,但还挺信守承诺,他目前实习的公司就在这附近,不到十五分钟,就轰轰地到了千岱兰身边。
摩托车是借的,头盔也是借的,一股子头油味,千岱兰也不在意,直接往头上一套,问殷慎言:“咱们去哪儿吃饭啊?”
“公司附近的烧烤店,”殷慎言说,“我领了七折券,请你吃烤肉。”
七折券的诱惑力太大,两个人进去的时候,店里已经满了;好在外面还有块空地,撑起桌子,这个时候来吃烤肉的基本都是it行业的,下班晚,加班补贴多,还给报销打车费。殷慎言把摩托车钥匙还给同事,和千岱兰坐在最外圈的小矮桌子上,木碳把铁丝网烤得通红通红,他招手,要了两瓶啤酒。
酒送上来,殷慎言起身去拿开瓶器,回来时,发现千岱兰一手一瓶啤酒,已经用牙咬开了。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用牙开罐头,啤酒瓶子一咬就开;开黄豆酱、黄桃罐头,也是,先用牙咬着罐头盖用力往上掰,掰到轻轻“啵”一声,等空气进去后,再拧开就轻松了。
“迟早啃掉你那俩大兔子门牙,”殷慎言说,“悠着点,别还没成老太太,牙先没了。”
“切,”千岱兰说,“你可别在那里乌鸦嘴了。”
“怎么?”殷慎言握着筷子,看她,“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我还以为你得睡了。”
“那不是惦记着你请我吃饭嘛,”千岱兰说,“就是为了这顿烤肉,我才空着这肚子,巴巴地等着你呢。”
她这声大了,周围都是殷慎言的同事,几个人回头看到千岱兰,再看看殷慎言,一阵暗羡。
“说这话,也不怕你男朋友吃醋,”殷慎言点了一根烟,夹在指间,吸了一口,盯着千岱兰,“和好了?”
“没,”千岱兰捏着长筷子,将烤网滋滋乱叫的五花翻了个面,“想分手了。”
殷慎言习惯性冷笑:“我就知道你还是——”
话没说完,僵在原地。直到手里的烟灰幽幽地掉落一截,狠狠烫了他一下,他才说:“分手了?!”
“还没,”千岱兰夹起烤好的五花肉,往蘸料碟里一摁,“芝麻酱呢?没芝麻酱吗?”
木碳烤出的烤得滋儿哇冒油五香肉,又焦又香,再裹点浓浓厚厚的芝麻酱,来点生菜,绝配。
“北京人吃烤肉不蘸那个,”殷慎言倾身,按住千岱兰握筷子的手,一动不动,脖颈上青筋挣起,“什么时候和他分手?”
“还没想好呢,不过可能也就最近的事吧,”千岱兰说,“你站起来干什么?咋这么激动?坐下——你烟灰快掉我烤肉上了啊啊啊啊啊别污染我的肉!!!”
殷慎言顺手将烟丢地上,碾灭,漆黑漆黑的眼还在看她。
“怎么想起来得要分手?”殷慎言问,“谁这么厉害,把你恋爱脑治好了?”
“没什么……”千岱兰用筷子戳了戳烤肉,“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分,就是,觉得……嗯,这样怪没意思的。我知道他喜欢我,可也没那么喜欢我,你知道吗?他只能接受我的好,完全不想看到我的那些不好;不仅不想看到,还想把我的那些’不好’用刀切掉。与其说他喜欢我,其实更像——他喜欢他眼里的我,可我并不是他眼里那个样子。所以,我怀疑,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本身,只是一厢情愿的注视投影。”
“跟谁学了这么多新词?小词语一套一套的,”殷慎言说,“你挺适合去学哲学的。”
“算了,”千岱兰笑,“你骂我半文盲的事我还记得呢,算了,我不是学习那块料。”
殷慎言嘴唇动了动,隐约有一丝悔恨的情绪在,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
“吃饭,”他说,“吃饭我打车和你一块回去,刚好公司能报销。”
千岱兰饿狠了,又难过,都说他乡遇故知最难得,陌生的大城市中,好歹还有一起长大的人在,她呼呼啦啦吃烤肉,大口大口喝啤酒,全然没注意到,相隔一个绿化带,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宾利刚刚经过,又缓慢地倒了回来,稳稳停在他们旁边。
黑色的宾利内,杨全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分没了。
幸好还有俩月就该刷新驾照分数了。
他打开窗户,扶了扶眼镜,努力想看清外面到底是谁,能让叶洗砚忽然间说要他倒车——调头重新开过来都不行,一分钟都等不了,必须要倒车。
然后杨全就看到了千岱兰。
没办法,她太白了,太有活力了。晚上十一点,在一群加班到这个时候、吃着烤肉还死气沉沉、疲惫不堪、怨气冲天、印堂发黑的人群中,她不仅白得扎眼,活力得也瞩目。
然后才是她对面的殷慎言,像阴暗角落里的红色白点毒蘑菇。
“哎,这不是新入组的那个小实习生吗?”杨全认了出来,惊讶,“他们俩怎么一起吃饭?”
沉默看许久的叶洗砚终于开口:“他叫什么?”
后排座位上,叶洗砚问,“你知道他名字?”
“殷慎言,”杨全补充,“去年’创造图灵杯’的冠军,您还给他颁了奖。”
“嗯,”叶洗砚目不转瞬,看着千岱兰,还有她对面的阴郁男人,许久后,他侧身,问,“上次你送岱兰回去,说看到有个男人帮她搬东西,是他吗?”
杨全说:“是他。”
叶洗砚看着相隔一个绿化带的人。
烤肉的气息和木碳通过打开的车窗吹入车内,千岱兰脚边放着两瓶开了盖的啤酒,桌上的只剩半瓶。不知说了些什么,对面的男人笑了。
烤肉用的碳不是很好,风倒灌,大约是有草木灰飞出,落在她头上,英俊却阴郁的男人伸手,轻轻拍打她额前的发。
叶洗砚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千岱兰打电话时叫的那个“狗东西”。
以及——
他竭力想忘掉的那个混乱夜晚,裹着羽绒被、白生生的千岱兰,眼中含泪时,同他的那段对话。
在此刻渐渐清晰,那些被暂时忽略掉的东西,缓慢浮上水面。
——“岱兰,你难道没有梦到过和人做这种事?除熙京之外。”
——“倒是有。”
——“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就是朋友之间,我俩经常吵架。”
确认了。
叶洗砚平静地确认了。
这个,正在和千岱兰一块吃烤肉的男人,是她打电话时误提的“狗男人”,也是叶熙京咬牙切齿的“岱兰为了他才来北京”,也是——
千岱兰曾经的春,梦对象之一。
“杨全,”叶洗砚说,“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