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然流火夜,薄雨送清凉。
从寝殿离开,君晟站在高高的碧砌,俯瞰严阵以待的御前侍卫,长指辗转在老山檀手持上。
这时,一小拨宫人走来,前后四盏宫灯,簇拥中间一名婀娜美人
夜色朦胧不清,君晟恍惚瞧见了已故的师母景氏。
姚宝林拾级而上,摇曳生姿,扭得一众御前侍卫偷偷打量,却浑然不觉,抬头看向君晟,“君大人陪陛下说完话儿了?”
见君晟径自步下阶梯,她掩了掩袖,“呦,大人不会是因为德妃与我避嫌吧?你们也不再是表亲了呀。”
“娘娘言重了。”君晟脚步未停,不爱笑,却不吝啬笑,“臣只是没注意到娘娘。”
盯着男人峻拔的背影消失在雾霭之中,姚宝林哼一声,推开掌灯的宫人,走入寝殿,吹了一夜枕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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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八,万寿节的前一日,太师府琉璃苑草木扶疏,铺陈开如诗画卷,沈栩坐在庭院亭中背书,身后有侍从摇着小扇。
一名心腹小厮走进月门,面带喜色,“禀公子,德妃娘娘带回喜讯,陛下选中了公子的贺词,大加赞赏。大夫人说,还要多亏了德妃娘娘将公子的贺词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每逢万寿节,朝臣都会抓住机会,督促家中未入仕的子嗣为天子写贺词,以提前博得好印象。
今年送入宫的贺词,天子只赞了三人,沈栩身在其中。
沈栩自是欢喜,面上不显,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怀才不遇的多是寒门庶族,高门有为子弟有大把接近圣驾的机会和助力。
“替我多谢娘娘。”
小厮应“是”,又说起另一桩事,“听账房那边说,老夫人给季家娘子准备了见面礼,价值百两......”
百两纹银在寻常人家难以计数,如今落在沈栩耳中不过尔尔,可在听到“黄金”二字时,还是些许震惊。
老夫人的偏心,显而易见。
不过,他欠季绾的,不会觉得不平衡。
“季家娘子值得十里红妆,满城桂花铺路,百两黄金算不得什么,退下吧。”
小厮哈腰退去,少顷折返回来,“公子,太师临时换人,打算明日带您赴万寿宴。”
比起连连道喜的小厮,沈栩没有受宠若惊,不允许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这是他应得的。
沈栩的蜕变,太师夫妇看在眼里,也因贺词一鸣惊人,德妃受谭氏所托,见机行事,让天子得知了沈栩三年前被顶替落榜的事,继而问责起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
“既被顶替,为何不在事后上报,补其举人功名?”
科举在大鄞朝是重中之重,礼部尚书讪讪抹额,“是臣的疏忽,没有及时补漏,致使怀才士子落得个沧海遗珠之憾。臣思过、认罚。”
候在侧的其余臣子,皆记住了沈栩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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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季绾送弟弟去往珍书阁,顺便借来几本医书。
万寿节宫城内外热闹欢腾,冲淡了百姓对前阵子命案的恐慌。
蔡恬霜揣着两把饴糖走进诊间,一把撒在诊台上,一把塞进荷包里,“今夜吟玉楼外有烟火宴,咱们也去瞧瞧?”
“何时听说的?”
吟玉楼是京城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建在水面上,四周潺潺淙淙,柳暗花遮。每年除夕、元宵和七夕还会举办烟火宴,引才子佳人吟诗作赋、纨绔子弟拈花弄月。能登楼的食客,必然是腰缠万贯的,寻常百姓只能在水畔伫足。
可从没见过在万寿节举办的烟火宴。
蔡恬霜剥开一块饴糖含进嘴里,甜得摇头晃脑,“从街市上听来的,是宫里的姚宝林建议陛下要与民同乐。陛下不能轻易出宫,由姚宝林在吟玉楼举办烟火宴。”
怕季绾不识得姚宝林,蔡恬霜解释道:“姚宝林是近来得宠的美人,仗着盛宠,经常挤兑德妃娘娘。”
皇后、贤妃、淑妃均过了花期,在御前争宠最甚的便是德妃和姚宝林,两人都不是善茬,常常针锋相对。
姚宝林的提议,深得帝心,赢得漂亮。
后宫之争与季绾相隔遥遥,但不妨碍她去欣赏盛况。
“好。”
当晚,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各大街市人头攒动,尤其是吟玉楼外,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爱出风头的富家子弟,想要掷金撒银登楼倚栏,却被婉拒门外。
季绾姐弟带着蔡恬霜挤在蜿蜒湖面的漂台上,欣赏一盏盏被放入水中的花灯。
花灯游鱼,美轮美奂。
“好美啊。”
虽是太师府培养出的女护卫,可蔡恬霜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拉着季绾蹦蹦跳跳。
季绾没她欢脱,抽回衣袖,静静观赏。
既是与民同乐,除了姚宝林,朝廷来了不少宫妃、贵妇,分布在吟玉楼的各个楼层。
谭萱斓从一众宫妃中走出,百无聊赖地站在外廊上俯瞰,不知怎地,在楼外黑压压的人群中凝住了一抹柔粉身影。
搭在阑干上的手轻轻握住横木。
“来人。”
季绾是在烟火窜起时,被宫人带上吟玉楼的。
人们被绚烂烟火吸引,没人再注意登楼的人。
“姑娘请。”
季绾步上七层,在一双双好奇的视线下,走到谭萱斓身边,宛若穿梭在争奇斗艳的花丛中。
虽是布衣民女,却是德妃的客人,宫妃和贵妇们没有过多在意,也没太过非议,扭回头,三五成群地攀聊起来。
季绾走到谭萱斓身边,“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
被猜中身份,谭萱斓微愣,良久,拉过她的手,“君晟告诉你的?”
“民女猜的。”
“那你很机敏。”
谭萱斓屏退身侧伺候的宫人,双肘杵在阑干上,仰颈眺望星河,“本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娘娘请讲。”
“后宫是非多,本宫信不过那些被皇后操控的太医,日后会时常劳烦你入宫。”
季绾正要回答,忽见一侍女急匆匆走进来,与谭萱斓耳语几句。
谭萱斓流露出被责怪后的不悦,经风一吹片刻消散,转而笑道:“君晟在门外等你,责怪本宫私自见你。先过去吧,切记,在这里要寸步不离君晟的视线。”
季绾喜静,自进门就很拘谨,却在得知君晟也在时,浮躁的情绪沉了下去。
欠欠身子,她随侍女离场,步上九层,脑海一直回荡着德妃那句似有似无的暗示。
吟玉楼共十层,越往上去,风越大。
最热闹的是姚宝林所在的七层,可谓珠光宝气齐聚一堂,朝臣们则是集中在低层攀谈寒暄。
九层空旷,无人问津。
本以为还有其他人在,却只见到一道孤影站在外廊上,背对房门,被烟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大人怎么不在宫里?”
君晟回过身,“姚宝林需要朝臣撑场子,陛下遣我来此。”
季绾走上前,与男人并立在阑干前,欣赏起不同视角下的风景,半开玩笑道:“那真是好大的排场,能让通政使做陪衬。”
绾在玉冠中的墨发被风吹得微乱,君晟看向长发乱飘的女子,提了提唇角,将人拉过来,挨着自己近了些。
“暖和。”
有人甘愿挡风,季绾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下一息,青丝被人绾起。
看着亲手为她绾发的男人,季绾头皮发麻,僵着不敢动弹。
烟火斑斓,变换着色彩映在他们的身上。
君晟扯下阑干上用作装饰的花枝,缠绕在季绾的发尾,完成一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子。
再不会被夜风吹起。
季绾抚了抚搭在肩头的辫子,“多谢。”
“说了,不必与我客气。”
君晟斜倚廊柱,抱臂继续观赏烟火,内勾的眼角微敛,察觉到簇簇烟火一点点向着吟玉楼的方向绽放。
姚宝林为显帝王的盛宠,备下比除夕翻倍的烟火,离得远观赏尚且觉得壮观,可当烟火如箭雨般窜向吟玉楼时,感官的压迫陡然倍增。
要起火了。
仅仅一瞬,八层和十层的阑干被烟火点燃,窜起火焰,迅速蔓延。
“啊,烧起来了!”
“快撤离!”
楼内宾客受到惊吓,乱作一团,楼外百姓瞪着眼,不可置信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冒起白烟。
大风助燃,转瞬黑烟滚滚。
季绾惊愕,“不逃吗?”
君晟看向起烟的旋梯口,又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逃得出去吗?”
语气平常到像在陈述一件不打紧的事,比天气变换还要不打紧。
下方全是惊叫声,季绾竭力让自己冷静,跑到墙角的铜盆前打湿帕子和衣袖,想要捂住自己和君晟的口鼻。
可君晟身量太高,她踮脚难以支撑,索性放弃。
处事不惊是优点,可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被烟呛啊。
“来不及了,我们......”季绾俯瞰楼外,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袖,“跳下去吧。”
处在九层高楼,光俯瞰腿就软了,何况是跳下去,可烟呛的窒息感涌来,季绾不做他想,使劲儿推了推君晟,“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