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楼盖了三层高,最顶一层可以俯瞰整个昌化县城,算是昌化县最好的酒楼了。昌化县体面商绅平日里多来娱乐消遣,也算是这穷乡僻壤为数不多的社交场所了。账面上,忘归楼是夏居华买下的,不过说到底也是张文定的私产,这次自然也被充了公。
庞宁在昌化混了几年,也不知道来过忘归楼多少次,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了。轻车熟路到了门口,却见那大门紧紧关着,哪里看得到一个李家的人,庞宁心中一阵疑惑,便让张罗寒去喊门。张罗寒知道头领看重李家,上去客客气气敲了敲,半天也没有反应。庞宁心中一紧,就要上去推门,却听见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后面站着个身着孝服的女人。
那妇人生的俏丽,这时却一脸的疲惫,身子更是单薄得摇摇欲坠。妇人看到庞宁,似乎呆了一下,眼中顿时蒙了一层雾气,深深道了声万福,说,“未亡人陈门辛氏见过庞头领!”
庞宁闻言脸色一白,脚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丈夫是谁,你怎么认得我?”辛氏定在行礼的姿势上,低着头说道,“先夫李延正,生前多有提起庞头领容貌事迹,未亡人因此识得。”
庞宁听到这话,一时卡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突然觉得胸中气闷,使劲咳嗽了几声才缓过口气来,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只听说老太爷…延正年纪轻轻的,这是怎么回事?”
辛氏声音一时哽咽起来,低头道,“前些日子家里没粮,延正去米店用被子换米,也不知道被哪个挨千刀的说了一顿,延正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哪里受得了。抱着被子跳到了城东那口井里,几个乡人仗义救了上来,但他身体单薄,回来没几天就…”话没说完,低着头已是泣不成声。
原来吕策看在庞宁面上,给李家留了二百两银子,还专门把这忘归楼送给了李家,按理说虽不比以前,但也可以维持小康日子。但李家家大业大,这一时失势,事情却没那么简单。李老爷三十四岁时候好不容易得了李延正这个独子,临产时候正妻难产死了。后来填了四房妾室,没再得子。四个妾室的娘家,在昌化都不是富裕大户,如今身家清白投了五源军,一时竟都比李家体面。
四房人过惯了富贵日子,挤在一个忘归楼里守着清贫,没几天就生了事端。开始还个个哭喊着老爷子主持公道,闹到后面看不到出路,娘家兄弟各自来闹了一通,把银子衣服一分,竟都散了。李员外为官一生最重清名,老了得这一出,当真是没能承受得住,晚上起来一根绳子在梁上了断了。李延正哭了一场,奈何家里银子分得精光,竟连给父亲下葬的费用也没有。前些天家里没了米,李延正见天气暖了,拿冬天的被子去米店想换点米来,几个米店伙计哪里肯要那被子,冷言冷语把李延正轰了出来。
李延正从小受家里溺爱,最好诗词,也算是自命风流,哪里受过这样的挫折,抱着被子不愿回家,走在半路一头跳进了井里,就这么去了。
庞宁闻言长长吸了口气,道,“弟妹带个路,我再看一眼李贤弟。”辛氏这才察觉自己失礼,擦了眼泪带庞宁到了二楼一间大房门口,却又流着眼泪不肯进去。庞宁推门进去,见李延正和李老爷身上换了干净衣服,并排躺在一起。庞宁叹了口气,抬头见墙上写了一首诗,不禁念道,
“去岁酒酣霓赏处,今朝落魄书生坟。金戈铁马似曾见…”
念到这里庞宁身子一抖,声音停了下来,半晌惨然叹道,“李兄弟这是怪我了。”
跟在旁边的张罗寒往墙上一看,最后一句是,“原是山中故来人。”张罗寒入谷四年了,也识得这几句诗,心中暗叹这李延正可怜。见庞宁站在那里脸上一阵黑一阵白,不忍安慰道,“这也是家事使然,不是头领爷可以预料的。”庞宁心里正难受,听到张罗寒的话,盯着他呐呐地说,“要不是我来晚了,哪会搞成这样?”
张罗寒见庞宁精神似乎有些失常,这哪里是问他,分明是求自己安慰。赶紧作揖答道,“头领不是圣人,不能事事苛求自己,李家父子若能再候几日,事情也不是这样。”那辛氏闻言更是委屈,脸上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又不敢哭,只低声在那里抽泣。庞宁听了这话似乎才缓过劲来,点了点头,道,“弟妹莫要悲伤过度…”
话音未落,一个三、四岁小孩从三楼摸了下来,小孩似乎已经有了心智,看到灵房里爸爸的遗体,哭着抱着辛氏的腿。辛氏看到儿子,倒是坚强了几分,擦掉了眼泪蹲下来哄起孩子。庞宁见如此孤儿寡母惨状,一时竟觉得无可立足之处,身子一转逃也似的出了门。张罗寒一愣,和辛氏行了个礼告别,赶紧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