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宁听了徐正南的话着实吃了一惊,自从大规模增加了工人和机器以后,纺织工厂近两百个工人分成三班日夜不停生产棉布,广州市场就变成了庞宁的聚宝盆。跑广州的徐正南运走一船船海布,便会运回来一箱箱银子。为了扩大销售,上个月庞宁把海布出厂价统一降到二钱二分一匹,十一月卖给了徐正南七万匹布。这七万匹布除去购买棉花的成本,一个月下来毛利在八千两以上。徐正南把这七万匹布以二钱五分的价格运到了广州府,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五源谷现在各方面花销极大,如果说大把的便宜银子是五源谷生存发展的血液的话,那这条广州贸易线就是血液循环的主动脉了。突然听到徐正南说这条主动脉受阻,庞宁如何能够不惊。
庞宁有点怀疑徐正南是不是又想压价,咳嗽了几下,暗示性说道,“徐二爷,这都是成本价了,广州那些刁民为何还要烧海布?”
徐正南一听这话,知道庞宁不相信他,道,“庞爷不信我。打开天窗说亮话!这跑广州的,昌化临高也有不少,庞爷一问便知。”庞宁闻言一皱眉头,道,“烧了你多少布?”徐正南笑了笑,道,“我的船跑得快,唉,都是些纺织作坊的织工,从前个月起,就有四万匹以上的海布运到广州,上个月更是七万匹,那些土布作坊,该关的关,该倒的倒。一帮无赖没有了生计,便冲到各大布庄烧海布。”
庞宁闻言一愣,想不到海布对广州府的土布市场冲击这么大。其实庞宁不知道,棉布这种低值商品,在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模式下,是不会跨区域流转的。广州府的进出口贸易再发达,流转的都是丝绸瓷器,单就棉布来说,一年贸易量也就一百万匹左右。现在海布销售价格和土布持平,相对土布又轻薄,更适合南方炎热气候,徐正南一个月几万匹的倾销规模,当真是断了好多广州小民的生路。
庞宁问道,“暴民这么放肆?衙门也不管吗?”徐正南摇了摇头,道,“如何不管?这不是不让我的船入港了吗!这事说起来…”徐正南说道这里突然停住,眼神怪异地看了看庞宁,摇了摇头,轻声道,“坊间传说,督抚大人亲自过问了这事…最后的结论是,海布与民有害,当禁!”庞宁被徐正南那眼神看得浑身不对劲,赶紧问道,“怎么话说一半?你刚才说这事说起来如何?”
徐正南闻言没吭声,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正色答道“庞公子,我也一把骨头了,托您的福,这一两年赚了不少银子,也知足了!本来以为你不在…我今天这一船棉花运完,回老家把族里祠堂建起来,怕以后是少来了。倒是五源谷,在广州府传得很神呀!什么…我不好说。总之庞公子家大业大,有些出格的东西,可莫要做啊!”徐正南说完这话似乎老了几岁,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庞宁被徐正南说得心里发毛,这五源谷的事情怎么会传到广州去?心想莫非是董学普赶出去的钟家在外乱说?董学普这事做得也太差劲了,打了人板子还放人出去,这不是自己搞出个仇家吗!庞宁还想问个究竟,但徐正南知道的也不多,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说五源谷海布出了名以后,私铸兵器偷盗矿山这些事情也一并传到了广州。徐正南又说,其实不光是广州府,就是琼州府,有何人不知?
庞宁感觉头上渗出细汗,这可都是杀头的罪,如果这些东西传到了两广总督那里,庞宁在知州知县那里花的银子有个屁用!别了徐正南,庞宁跨上快马就往夏居华那里跑,出谷时候刚好碰到改水营在做手榴弹掷弹训练。秦明韬好久没看到庞宁,正要打招呼,就见他冲出堡门,一骑绝尘而去。
一个改水营的新晋队长没看清楚是谁,赞道,“好俊的骑术!这怕是先锋营的兵官吧!”骁字旗旗总赵德没好气地喝道,“什么鸟话,这是庞头领,就是胖的那个庞头领!”那队长见是把自己从广州运来的恩人,自己没认出来,老大不好意思,学着赵德说道,“原来是胖头领!”顿时惹来一阵笑声。
夏芷正在布庄里发呆,见到庞宁过来,不禁两颊泛红,嗔道,“早上刚走,怎么又来了?”庞宁却没心思调戏美人,嗯了一声,径直跑到厢房看夏居华在不在,夏芷一愣,羞得粉脸通红,气得脚跺不停。厢房里有两人,夏居华拿着个纸扇在那里喝茶,李员外的公子李延正在桌上铺了好大一张纸,拿着狼毫正在写个“福”字,写得认真了,却没注意庞宁进来。庞宁和二人都是极熟的了,冲夏居华点了点头,把手往桌子上轻轻一拍,问李延正,“听说了广州烧海布的事情吗?”
李延正一个激灵抬起身子,见是庞宁,又低头看了看那个福字,发现刚才一惊,把最后一笔写歪了,前功全毁。李延正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半晌道,“庞兄啊,何事如此惊慌,本来这个福字,比你那个还要好的!”
夏居华倒是很关心这事,把茶杯放下来,道,“这是为何?”李延正把毛笔放在一边,笑道,“我倒听说了这事,就是十天前的事情,烧了十六家布庄的海布。此事奇的是官府居然顺应刁民,把你家海布禁了!”庞宁不自觉挪过来一步,问道,“据说这是督抚大人之令?”
李延正倒不知道这么细节的东西,不过他最好面子,便答道,“正是!”庞宁只觉脊背发凉,道,“督抚大人还有什么安排?”李延正哪里知道,笑道,“我也是昨日听张文定说的,此事他最清楚,我们一起问他去?”夏居华笑道,“他还欠我个琉璃球儿,今天一并讨来!”三人便放下笔墨出了门,庞宁刚走出厢房,正撞见夏芷给他端了一盏茶进来。庞宁颇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要喝,夏芷见他又要走,一把抢回去,道,“不给你喝了!”
庞宁嘿嘿陪笑几声,急忙忙出去牵马,三人三骑到了县令府上。夏居华远远看见几道炊烟从院子里升起来,笑道,“那道烟是张文定的小厨房,今天他定是在家了!”众人都是熟客,门丁只是陪笑,哪里敢拦。走到张文定那小院子的门口,门口扫地的丫鬟看了看三人,却道,“三位公子,少爷今日外出了!”夏居华闻言一愣,从石头屏风缝隙里看过去,见那堂房大门洞开,如何是外出的样子。
庞宁从口袋里摸了几两碎银子塞给那个丫鬟,道,“你家少爷去哪里了?”那丫鬟只是个扫地的仆人,得了银子眼珠流转,小声道,“少爷说庞公子和夏公子不见。”庞宁和夏居华对视一眼,夏居华见庞宁眼里颇是焦急,自己心下一时也有些空洞洞的,道,“无妨,和我同去问问县尊亦是一样!”李延年怕被父亲责备冒失,道,“这样有些不妥吧!”夏居华心里烦躁,也不言语,低头就往前走,二人跟着夏居华到前院,却听道张家人说,县令也不在。
出了张家院子,李延年觉得有些扫兴,笑着说,“我们去望山楼坐坐,那里新来了个唱得极好的!”夏居华一时沉吟不响,庞宁跟李延年作了个揖,道,“小弟此事放心不下,还要去儋州一趟,问个清楚!”李延年知道海布是庞宁的大事,笑道,“那就不扰你了,小弟先告辞!”夏居华便随庞宁连夜赶往了儋州,去寻那儋州判官林世哲。那林世哲收了庞宁两次孝敬,本来是有求必应,第二天下午二人上门拜访,竟又吃了一个闭门宴。
庞宁如今慢慢也懂一些大明官场上的玩意儿了,知道这不是小事,肯定是出问题了。庞宁想了想,想不出个头绪,问道,“夏小哥,你我往来密切,你娘舅就和五源谷脱不了干系,便若五源谷出了事,他必有干连,避有何用?”那夏居华终究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一听这话,满肚子阴郁便写在了脸上,庞宁不解,问道,“夏小哥,此处可有隐情?”夏居华尴尬笑了笑,道,“对外虽说是娘舅,实则是个表娘舅,说起来我家祖母还是正房的,他家祖父是侧室所生。也就是个远亲,想必也不易牵连。”
庞宁倒不知道明代风俗,但凡中了个举人,前来投身的,求荫庇的亲友便如那过江之鲫。既然是来投身的,个个都是口灿莲花,把个表娘舅说成娘舅算什么,就是姑丈的哥哥说成爹爹的也不在话下。庞宁又道,“那地契在我手上,他张光斗也跑不掉呀!”突然想到什么,庞宁看着夏居华道“难道那张地契也是假的?”夏居华低头不语,半晌道,“此事我实不知,但若张光斗当真打好首鼠两端的念头,做个假也是容易的很!可能那次‘军事演习’,把张光斗吓坏了,只得和你虚与委蛇一番!”
庞宁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些当官的,当真是人精啊…庞宁送了几千两银子出去,如今尽一点把柄也不曾抓到。现在这几个人都躲着自己和夏居华,玩划清界线了!广东那边,肯定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