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母亲忙说,义山年幼,言语无状,叔父莫怪。
郊社令说,童言无忌,不妨事。其实义山说得没错,某这侄孙头脑清醒。说完,他硬挺挺地坐了起来,气力也似乎全然恢复了,声音也大了许多,他说,屈指算来,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顺宗永贞元年(805年),翰林学士王叔文、上柱国王伾叔侄,联手刘梦得、柳子厚等八位朝臣,大举改革朝政,时称“永贞革新”。某是郊社令,官职低微,对于新政说不上什么话,但是某主管天子明堂,能见到各路朝臣,有来得早的,有走得晚的,某抓住时机就与他们交谈,竭力尽能鼓吹新政,有人说“新政不出天子堂”,某就不信邪,某要把新政的声音传出去,某也收到了很多消息,不久之后,某就成了天子堂里的长目飞耳,很多人都找某打听朝中情形,有一位来得最是频繁,你们猜猜他是谁?
李处士接话说,莫不是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白乐天?
郊社令白了儿子一眼说,是让俩侄孙猜。——最常来的就是秘书省校书郎白乐天,他十分响应新政,革新派韦执宜入相不到十日,他便写了《为人上宰相书》,建议宰相要像投石入水那样,听取位卑者的意见。可惜顺宗沉疴难起,在宦官的逼迫下禅位了,新政仅仅施行了一百四十余日,成为国之憾事。宪宗即位,王叔文、王伾当即被驱赶,不久后分别被杀和病逝,刘梦得、柳子厚、韦执宜等八位均被贬为边远下州司马。某也受到波及,姓名在宦官的单子上。当时德宗尚未下葬,身为郊社令,某还要参与布置葬礼,所以宦官暂时没有动手。当年十月十四日,德宗下葬崇陵,某辛苦过度,当晚中风了,不能直立行走,便上书太常寺辞了官,处士叔也罢了太学,雇了车马,星夜回了荥阳。福祸相倚,某生了病,但也避了祸,只是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李处士说,父亲,快别这么说,能够把父亲的身体照顾好,再把闾巷里的儿童教育好,一家人恬淡平安,一条街琅琅书声,儿子平生的志愿就已经满足了。嵇叔夜(嵇康,字叔夜)曾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儿子跟嵇叔夜想到一起了。
郊社令说,且住,就你会背书,还不如俩侄孙懂事。——话说回来,某和处士叔虽然回到闾巷养身治学,但是宪宗即位后,效法太宗之创业,玄宗之致理,整顿科举,整理财政,重用力主削藩的宰相,在任一十五年,先后削平西川、镇海、河北、淮西等地叛乱,天下自安史之乱后,再度归于一统,时人称之为“元和中兴”。孟浩然有诗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元和中兴,宪宗不需要吾辈帮忙,吾辈也没帮上什么忙。去年,宪宗驾崩,遂王即位,就是当今圣人(穆宗),永贞革新一节终于要翻篇了,只可惜,某这病情越发沉重了,处士叔得闲倒是应当出去走一走,见见人。
处士叔说,父亲说得是。只是眼下兄长停灵在堂,如何安排?还请父亲训示。
郊社令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已经死了,就要向前看。死去的要入土为安,从简;活着的要入籍占数,从快;孩子们书要读起来,从严。这三件事,你要当成自己的事,全力去办。
处士叔说,都照父亲说的办。李义山母亲流下了眼泪。
郊社令对李义山母亲说,侄媳,某有风阳上扰之疾,忌喜怒哀惧,就不去瞻视遗容了,请你节哀。
李义山母亲擦干眼泪说,叔父安排甚妥,侄媳和孩子们都安心了,侄媳会效法曾祖母卢氏,把义山和圣仆教育好。叔父好好将养身体,吾等就不再叨扰了。
李义山母子三人离开郊社令的房间。出门时,李义山回头说,改日再来向郊社令祖父请教天子明堂是何等模样。
郊社令说,好侄孙,有志向。
李处士早出晚归,为安葬兄长不遗余力,他寻来修坟的工匠,亲率几位弟子挖坑担土。李义山嫁给徐氏的姐姐和姐夫,一齐奔丧回到荥阳,李义山母子三人稍感宽慰。恰逢吉日,李处士作了祭文,僧人念诵到子夜时分。李处士移开棺盖,露出兄长遗容,然后举起灯烛大声说,诸位亲友,请看最后一眼吧!众人围着棺木绕行了一圈,李义山伸头朝棺内仔细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容已经不再熟悉了,像是一个陌生人。众人瞻视完毕,李处士合上了棺盖,工匠和弟子们上前,一阵梆梆响,棺钉就都打上了。李处士谢别了工匠、宾客、僧侣和弟子,然后回屋了。母亲说,明日一早,还要送你们父亲去坛山,孩子们都歇息吧。说完和徐氏姐回房睡下,徐氏姐夫与圣仆也回房了,堂屋和院落里只剩下李义山一人。他拿起僧人遗落的祭文,在灵柩前跪了下来,把祭文放进炭盆里,烧给父亲,火光熄灭之后,他又把祭文一字不落地轻声念给父亲听。
祷念完祭文,李义山说,父亲,你给了儿生命,也赋了儿姓名——李商隐,字义山,今夜,是你盖棺之时,也是儿开眼之始。从今往后,儿一定拼却性命,为读书,为任事,定然不负家世,不枉姓名,“商山四皓”一出,主公羽翼便成。李义山悄然发完誓,心无挂碍,跪着入睡了。
次日,李义山之父李嗣葬于荥阳坛山的原野上,义山母亲也用掉了最后的积蓄和亲友的奠仪,母子三人如同逃亡流浪之家,人生如此之穷困,这是李义山前所未见的。
李处士找到里正,免除了里正子弟的束脩(学费)。里正帮李义山一家三口占了数,入了籍,划拨了几亩荒地。义山母亲拿到地契当日,便带着义山、圣仆二人下地耕作,一家人终不至于成为饿殍了。一旦放下锄头,义山、圣仆便跑去听李处士讲经,并服侍郊社令,为他擦拭身体,浆洗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