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人北撤,范永斗是知道消息的,但是他没有走。事实上不光是他,八大皇商一个也没走。
晋商讲究“以末致富,以本守之”,这句话刻在了晋商的骨头上,所以大部分晋商都将自己赚来的钱置办土地房产。范永斗可以走,他的地走不了,他的房子、票号、店铺、作坊...走不了。
满人也乐得见他们不走,毕竟万一他们活下来了,将来的辎重武器粮草,还需要这些人居中与中原交易。
范家大院内,范永斗的排场虽大,穿得却规规矩矩。黑色的缎袍里罩着一件羊绒小坎肩,已经剃掉的头上,戴上一顶六合帽,遮挡住光秃秃的头顶。身边站着的管家和几个伴当,全都垂首低眉,这些老宅子里的规矩,有的比皇宫还森严。
外面人心惶惶,整个范家大院都在传,摄政王派来了一个夏完淳,是要清洗山西。
“老爷,外面传的吓人,说是侯玄演派了个夏完淳来,专为了跟咱们作对。底下的人,心里都藏着事,前些日子东街的孙掌柜丢下铺子自己逃回乡去了。”
范永斗从旁边的侍女手里接过茶水,眼底丝毫不见慌乱,他是领头的晋商,就是心里滔天巨浪,脸上照样是平静如水,没有这份本事做不到今天的地步。
“告诉下面的人,少听外面一些泥腿子以谣传谣,山西这块地皮还离得了咱们?”范永斗目光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底下人的脸上惊惶犹在,便笑道:“这天下的官,都是一样的,你见过几个不爱钱的?早先大同的刘知府,号称是两袖清风,还不是被我买住了狗一样的使唤。不怕你官清如水,还抵得过我万贯家财?派人去太原,给我送!一万两不行就十万两,十万两不行就一百万两。”
老管家的脸色这才有些恢复往常的精明样,说道:“还是老爷有见识,那些官确实没有不贪的。”
“哼,不贪?那是出的价码还不够。”范永斗的自信来源于以往的成功,他们的行为近乎明目张胆,但是朝中有人,谁也动不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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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高岗上,洪一浊带着几个手下,俯瞰范家大院。
周围几个小兄弟,都是新晋的探子,江南清洗如火如荼,赵元华人手不够,把洪一浊手下借调了大半。
张浩穿着一身短打劲装,皮肤黝黑,海上的生涯最是磨砺人,只有在大海中搏击过风浪的人,才知道地上的安逸。
夕阳西下,张浩看着沉稳的洪一浊,眼中满满的都崇拜。当初嘉定遗民有两千人,谁不羡慕徐元宝和洪一浊,因为截江救人留在了对岸,从此跟着侯大少开始了精彩绝伦的伐清之路。
“头儿,你说他们会跑么?”
洪一浊笑道:“不会,你看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宅子,这只是范家的冰山一角。山西的商人喜欢买地,喜欢盖房子,喜欢埋银子,这些东西就像是拴狗的链子,将他们栓牢了。”
洪一浊说的一点都不差,在他来之前就跟侯玄演做过研究,晋商喜欢放高利贷,喜欢埋银子,这些习性都让他们无法短时间内把自己的财富全部收回来,也就没有人肯放弃金山一般的财富逃往关外。
“那他们会狗急跳墙,跟我们拼命么?”
洪一浊和几个探子一齐笑出了声,看着这个新来乍到的小老弟,说道:“和龙象搏斗,至少也得是虎豹,狗就算是急了,最多是疯狗,和我们潜象营拼命,他们还不够。”
左侧的年纪稍长的探子,畅笑道:“哈哈,差的远呐!”
张浩一看洪一浊竟然没有斥责自己,还谈兴颇高,不禁有些忘形地问道:“头儿,你能讲讲打仗时候的故事么?”
旁边几个资深的探子嗤之以鼻,新人就是新人,一点都不稳重。现在可是盯梢的时候,讲故事也太不专业了。他们本能地以为,一向严苛的头儿会大加责骂。
洪一浊轻笑一声,说道:“打仗有什么好聊的,要是鞑子不来,我情愿一辈子待在山上,跟师父师兄们一起生活,不知道多快活。”
几个探子脸上的鄙夷还没散去,一听洪一浊真的讲了起来,都把耳朵竖了起来,慢慢地挪动屁股,不一会聚集到洪一浊的身边,专心听故事。
“那时候清兵打了过来,到处杀人,几个师兄都跟师傅请命,想要下山杀鞑子。师父说道观虽小,是七百年的香火传承,后山还埋着几辈的尸骨,要留下一个看院的。
我们师兄弟一共十七个人,谁都不想留下,师父就让我们比试武艺。
那时候就我年幼,还不懂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也没见过清兵杀人。对我来说,清兵、明军还不都是那样,明军杀起人来比谁都凶。
那天道观中间比武,师兄们好像都被绑了手脚一般,在没有平日的身手。我那时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精进了这么多,而洋洋得意。”
周围变得静悄悄的,众人都跟着洪一浊淡淡的语调,好像去到了那个与世无争的道观。
“师父将道观传下的拂尘,交到了我的手里,然后带着师兄们头也不回的下山了。那是我也没当回事,以为就凭他们的本事,很快就可以回来了。没过多久,观里以前的常客,师父的好友嘉定黄淳耀老先生来了,他浑身是血,衣服都已经染成了红色。
我把他救了过来,给他包扎了伤口,自以为救活了他而开心不已,黄大人却不想再活了。他在墙上写了一行字:进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昧,此心而已。异日夷氛复靖,中华士庶,在见天日,论其世者,当知予心!
写完之后,黄大人就自杀了,临死前跟我说师父和师兄们都死在了西城,让我躲起来,去给他们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