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到初冬,除了审核诸县的计簿,郡府基本上就没有太多的政事了。
一卷一卷的计簿用的材质均是上好的竹简,色泽柔和,不伤眼目,字体均是端正的隶书,蚕头燕尾,较之秦隶,两汉之隶书既雄阔严整,又有舒展灵动之美,观之甚是享受。
竹简、字体固然均美,可简上的内容看得久了,却未免令人精神疲惫。
书简里记写的都是各县去年一整年的各项具体工作,荀贞为郡长吏不久,以前极少接触这类东西,看时本就觉得枯燥,可身为郡太守,对各县的这些东西又必须要清楚了解,枯燥也不能分神,又需要全神贯注,看个一卷、两卷还好,看到五卷、六卷便不由疲惫,劳累劳神。
伏案、跪坐太久,脖肩、腿踝酸疼,荀贞推开竹简,坐直身子,伸开腿,揉了揉肩膀,望向堂外沐在明媚阳光下的树木,由衷叹道:“昔闻循吏勤政不倦,自以为易耳,而更慕将军伐胡讨蛮,为国家开疆,今乃知提万众横行蛮夷、扬威开疆易,孤影伏案、勤政不倦难也。”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治政亦如此,一个善於内政的良吏很难求得。
荀贞又想起了荀彧,只是荀彧亦有他的前途,天下未乱前却是用不成他了。
荀贞揉了会儿肩脖、腿踝,提起笔,在竹简上的一个地方划了个圈儿,叫来主簿尚正,吩咐说道:“拿去集曹,命改之。”
尚正看了下,脸色一变,问道:“可要免此吏之职?”
“这么多的计簿,我只读就觉疲倦,况乎写?这次就算了,不必责罚,叫他改了就是。”
尚正应诺,捧着这卷竹简出去了。
却是抄写此简的郡集曹吏员写了个错别字。依汉吏法,公文的格式写错、有错别字都是要受到惩治的,严重的乃至免职。荀贞御下宽仁,只要不犯大错,对此类小错通常不予追究,给以宽恕,他早前在赵郡就宽恕过一个醉后吐在他车上的小吏,今在魏郡一样秉承此仁厚之风。
对他来讲这可能只是“一念之仁”,对犯错的吏员来讲却是事关其本人前途,人心就是这么得来、聚拢的,仁厚之名也就是这么一点点得来的。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熙暖,细风吹面不寒,荀贞静极思动,忽有了出县一行之念。
因陈寔病卒之故,他为表哀痛,很长时间没出府,也有些日子没出县了,就连上个月秋种,他也只是在邺县附近看了一看,没有远去。
上个月的秋种,各县进行得均挺顺利,毕竟前期准备得力,粮种、农具不太缺,据负责屯田的江禽、任犊、原盼等人汇报,屯田也进行得也还算顺利。
尽管因是初次屯田,经验不足,期间出现了各种麻烦,最大的麻烦是对屯田降卒的组织,近万降卒,虽已被分为九部、各置诸县,可每部也有千人上下,其中有降卒、有部分降卒的家属,女眷、孩童不少,要想将之井然有序地组织起来种田,还要防止他们生乱,这不容易做到,但最终都解决了,在上个月月底,总算赶在秋种的时节结束前,把该种的地都种好了。
这些屯田地,荀贞还没有去看过,他想去看看。
他召来功曹王淙,把主簿尚正也又召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王淙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尚正不乐意了,他板着脸说道:“郡连年遭乱,府库空虚,不如往昔,明公上次行县,开销不小,向颍川购粮、向赵郡购农具又开销甚大,审掾前几天赴京都上计,郡又出钱粮,计今府库之剩余已不多也,明公如再出行,恐怕要不了两个月,就会连郡吏的月俸也要发不起了。”
尚正性耿直忠正,荀贞虽受他批评,却也并不恼怒,笑道:“秋收已毕,各县的头钱、更赋等税也多已收上,县里边的钱、粮诸物不日即可送至郡府,郡里哪像主簿说得这样窘迫呢?”
“各县的秋粮、税钱虽已多收得,但到底还没有送到郡府,万一在钱、粮送来前,而郡府里剩余又被明公用去之时,郡里出现什么变故,急需钱粮,该当如何是好?”
“郡今安定,少盗贼,能有何事?”
“便是无事,明公如出行,地方必迎接,这也是扰民之举。方今秋收、秋种方毕,吏民劳累,正是到了应当清静无为、让吏民得到休养的时候,吾闻仁主明君以养生民为务,昔何敞为汝南太守,立春日,常召督邮还府,督邮尚不欲其扰县,明公为郡将,又怎可为此扰民之举?”
“这……。”
“明公自至郡,平贼逐贪赃、仁民爱物,郡人皆以为得贤明主君,今如扰民出行,恐损令名。”
遇到这种忠直苦谏之臣,荀贞亦无法,只得收起了出行之念,笑对王淙说道:“尚卿,直臣也。”
这句话是夸赞尚正,听入王淙耳中,却似有讽刺他之意。王淙在郡府里的职位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都比尚正高,可在忠直上他远不如尚正,不过要说他没有原则性也不对,他也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只是他恪守的这个原则却不是荀贞所希望的。这几个月,无论荀贞怎么“以恩义结之”,他就是不动摇,一直保持对荀贞“敬而远之”的态度,在公事上严格服从荀贞的命令,亦不徇私,可在私交上却始终与荀贞保持距离,不肯掺和到荀贞和赵家的斗争中。
他在被荀贞擢为郡功曹前是郡督邮,督邮责在“监属县”,不但监管部内属县里的吏员,监管部内属县中的地方豪强亦是其职责之一,他在郡督邮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对赵家子弟在他部内诸县的违反乱纪之事必然了如指掌,如果他肯投向荀贞,能省荀贞很大的劲儿。
可惜,他就是这么“有原则”,就是不肯投向荀贞。
荀贞对此也无可奈何。
王淙久经宦海,脸皮早练出来了,虽觉得荀贞对他似有讽刺之意,然却坦然而坐,面不改色,附和说道:“尚卿所谏甚是,固为直臣,明公宽雅大度,从谏如流,亦明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