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这是前汉宣帝教训他那个“柔仁好儒”的太子的话,治国应该是儒家之王道与法家之霸道杂用之,不能全用儒家的仁,在这个乱世已经到来的时代做人、为吏也应该如此。“仁义”该当有,可该狠辣的时候也得狠辣。如果一味用仁义,那么就将重蹈宋襄公的覆辙,为后人笑。
荀贞在西乡时就敢下辣手诛除第三氏,并在任颍川郡督邮时大举逐、捕郡北的浊吏和不法的豪强,本身就是一个“霸王道杂之”的人,更重要的是,为避免在皇甫嵩调离冀州后陷入危险的境地,他已经起了要先灭掉杨家与王当之念,对邯郸荣提的这个计策自然没有什么抵触。
邯郸荣得了他的许可,遂暂离宴席,从家中养的死士宾客里选了几个口才便利、善能言辞的,面授机宜,遣他们潜行出城,去挑动流民作乱。
原本荀贞以为,此事不会办成得这么快,就算再快估计也得等个两三天才能见到成效,只是没有想到只一夜的功夫这件事就办成了。
今早得到消息后,他立刻起床,离开陈芷的美人温柔乡,赶到前堂,邯郸荣已在堂中等他。
邯郸荣难掩喜色,见堂上只有他俩,没有外人,说道:“昨天夜里才遣人出城,未料到今早杨家已灭!”
“公宰,你功德无量!”
“啊?中尉此话何意?”
“昨夜遣人出城,今早杨家已灭,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
“这说明县外的流民早有作乱之意!你派人出县是适逢其会,所以才能一夜之间就覆灭了杨家!要非你抛出杨家这个香喷喷的饵食,……,上万流民啊!弄不好他们就要攻我邯郸县城了,至不济也会抢掠四乡,使乡亭的百姓受害。”
邯郸荣恍然大悟,这才想通了为何会能在一夜间就灭掉了杨家。
想来也是,他派出去的那几个人即便再能说会道,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说动数千流民,这只能说明早在这之前流民中就有人在组织准备作乱了。
荀贞跪坐到案后,铺纸磨墨。
邯郸荣问道:“中尉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传檄各县,命各县加强防备,以防各地的流民再生事作乱。”
写完给各县的檄文,命人快马送去,荀贞又写给郡兵、义从的军令,同时令召许仲、江禽、刘邓、陈到、辛瑷等来,等他们来到,把军令发下,令道:“昨夜流民作乱,攻灭了杨家,汝等可知?”
诸人有的回答知道,有的刚被荀贞派去的人叫起,回答不知道。
“现下你们都知道了。作乱的流民有数千,攻灭了杨家后四散逃去,连日大雪,道路难行,他们又带着劫掠来的粮谷、财货,谅来尚未逃远,汝等马上归营,……,伯禽、阿邓、叔至、元钦。”
江禽、刘邓、陈到、刘邓应道:“在。”
“你四人各带兵马,分向四个方向追击,……。”
说到这里,荀贞停了一下。他是赵郡中尉,肩负赵郡治安之责,流民作乱,他不能置之不理,就算作乱的流民已散逃,他也得派兵追击,可追上这些流民后怎么处置呢?虽说这些流民早就准备作乱了,实际上与他和邯郸荣的“挑动”无关,可要不是缺衣少食,这些流民也不会走上作乱这条路,杀之不忍,而如不杀,郡县没有粮食赈济,他们为求活早晚还会再度作乱。
刘邓见荀贞停顿不言,等了片刻,问道:“中尉?”
“……,追上后,诛其首恶,至於胁从者……。”
荀贞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这个时候刘备刚好登堂入内,他伏拜堂上,说道:“备以为,流民之所以作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数千作乱之流民岂能俱为不道之恶徒?深冬无衣粮,为了求活,大多数的流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其行虽恶,其情可怜,胁从者不如宥之。”
邯郸荣不以为然,说道:“宥之易,可郡县没有足够的粮食赈济,这次宥之,若是他们下次再因为‘深冬无衣粮’而生乱又该怎么办?”
事实上,对作乱的流民该怎么处置,昨晚邯郸荣献上了灭杨家之计后,荀贞就有考虑。
只不过,他到底没有经过乱世,对流民作乱这种事儿没有经验,按照他本来的估计,邯郸荣派出去的那几个人能挑动起千许流民“作乱”或许就很了不起了,千许人不多,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做样子,把他们放过就是了,可是没有料到流民却是早有作乱之意,竟有数千人参与其中。人数一多,而且是“流民早有作乱之意”,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就不能不严肃处理了,要不然,就不说州牧皇甫嵩会斥责他,也不说郡县里的吏员、县人会有非议,只说这个口子一开,郡中其余各县的流民也跟着起来作乱,西有王当等群盗,内有流民在生乱,郡中势必将会大乱难制,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他还能不能借袁绍、何顒之助凭军功升迁美郡了,而是他赵郡中尉的位置还能不能坐的问题,甚至他会不会因此获罪了。
邯郸荣是中尉主簿,地位和刘备相当。刘备敬他在府中的时间比自己长,又敬他是赵郡名族的子弟,雅不愿与他起争执,可事关数千流民的生死,他却不能不说话。他说道:“作乱的流民有数千之多,如不宥之,郡府缺粮,犴狱里也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尽数将之处死。一次诛杀数千人,中尉,这或会有损中尉仁厚的清名啊。”
刘备所云之“仁厚的清名”,荀贞在意,但相比数千条走投无路、因而作乱的流民的性命,在这一刻,“清名”似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更在意的这几千条性命。
回顾荀贞过去之经历,诛灭第三氏、逐捕浊吏恶豪、击黄巾、诛灭杨家等等,间接或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少,可他对这些事问心无愧,而如果把这几千个走投无路、因而作乱的流民全部杀了?他举首望向堂外落雪,喃喃说道:“如若纵之,将为后患。如若杀之,何其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