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十二月末,新任都督幽州诸军事号令幽州、代郡诸军,即将展开规模盛大的演武,同时还组织全军大比,允许各军士卒参与比试弓马、搏杀、行军等,从中择优颁发厚赏。此令一出,虽是在寒冬腊月里,但各地将士们依旧纷纷汇聚蓟城,参与的热情远远超过此前最乐观的估计。距离发出号令才过了五天,为了此次大比所配套建设的营地居然显得局促,不得不临时向外扩展了一点,好在周边都是荒滩,并无侵占耕地之虞。而薛彤、沈劲、刘遐等大将都赶紧分头出面去安抚代郡军将士的骚动,对于肩负各处要隘戍卫任务、不能躬逢其盛的代郡军精锐兵力予以格外勉励,又特地从中挑选出部分将士带来蓟城观礼,以示嘉奖。
更出乎意料的是,待到大比举行当日,不仅蓟城,就连昌平、广阳等地的百姓也有许多人携家带口前来观看,再加上凑热闹的将士们足足有两三万人,将整个“鸟巢”外围团团围拢。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将士们的。赛场四面作为观礼台的斜坡上,用白灰划出纵横交错的线,用来指定不同部伍的位置。有一些商贩游走在部伍与部伍之间划线标出的走道上,向手头宽裕的兵卒们兜售小食。这举动其实与森严军规不合,但眼下新春将至,大家都在兴头上,军府也多次重申当与民同乐,军官们也就眼开眼闭,由得那些商贩发笔小财了。
只是,随着各类比赛项目的进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场较技的时候,就连那些商贩也顾不上生意,全都聚精会神地看起精彩的竞逐,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尤其是当射箭比赛进入到阶段时,十名进入最终竞逐的箭术高手更是引起了全场的关注。
这十人中的六人分别隶属于沈劲、刘遐和陈沛这三位精通射术的将领麾下,本人都是闻名于军中的神射手。沈劲、刘遐和陈沛三人都是自恃甚高、从不服输的性子。他们带出的部下,风格也一如主将,就算不为了平北将军的赏赐,也要为了各自所属部伍的名声而战,务必狠狠地压倒对手才罢休。另外四人则是幽州军中自告奋勇来参赛的勇士。彼等也非无名之辈,出场时甚至有观礼台上的诸多百姓呼喊叫好打气的。
十人卯足了精神比试,偏偏每人的技法俱都臻于完善,无论步射、骑射、左右驰射,所差都不过毫厘之间,难以分出胜负,直到最后将箭靶直挪到两百步开外,才终于较出了高下。这场竞赛精彩无比,令得陆遥本人也赞叹不已,因此最后颁发赏赐的时候,除了厚赏前三名的优胜者、兑现了赐给田土的承诺以外,还额外给其余七人每人授予了一把强弓,并提升他们一级军职。
这个慷慨的举动引起了全场观众们如雷鸣般的欢呼叫好,巨大的声浪将远处林地里越冬的小兽都惊动了,令它们惊惶地向更远处的山野奔逃而去。陆遥甚至不无妒忌地觉得,就连自己宣布大比开始的时候,都无这般声势。
校场里自然热闹,场外也很喧嚣。鸟巢校场的规模虽大,但校场内部的看台主要用来容纳观礼的诸军将士之后,便不可能容下全部的观众了。还有很多兴冲冲赶来的百姓只能被安置在校场以外。好在他们也可以观看另辟场地举行的赛马、负重行军等比赛,倒不会烦闷无聊。当肩扛包裹、身披重甲、手持武器的一队队士卒狂奔十里,踏着飞扬尘土冲过终点,随即惨叫连连地瘫倒在地的时候,百姓们深感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武人并没那么可怕,许多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将士们有比赛,场外的某几处空地上也安排了专供寻常百姓玩闹的游戏如投壶等。如果某人自信勇武过人,还可现场申请去与军人们同场较量。人丛里,更有方勤之事先安排的十余名口齿伶俐的大嗓门手下。他们身着便服,将校场内进行了何种比斗,某人有了何等精彩手段发挥,最终夺魁之后又得到了何等赏赐大声宣扬,夸饰得天花乱坠。人群聚集的时候,高涨情绪极易彼此影响,再加上方勤之的部属有意识地推波助澜,于是愈发欢腾了。
对外来的代郡军,幽州百姓原本多少有些隔阂。但经历过今日的大比之后,一来知道代郡军中确有能征惯战的勇士,入主幽州之后想必能遏制胡族的滋扰;二来亲眼目睹两地士卒公平较量、同受升赏,也消除了许多疑虑。
更重要的是,百姓们几乎全都听说了陆遥将会对成绩优异的将士颁授田亩、并允许荫蔽农户的宣传,而今日便是这宣传当着他们的面成为现实的时候。当一张张地契被珍而重之地发放到得胜的士卒手中时,百姓们面面相觑,只看到彼此涨红的脸,感觉到自己心里仿佛有只躁动不安的猴子在上蹿下跳。
无论盛世还是乱世,百姓们总是最苦。这些农人世代辛劳,所得都落入显宦世家之手,自己只能以残羹度日,勉强不饿死罢了。随着大晋朝局日趋败坏,越来越多的自耕农被天灾所迫,不得不阖家托庇于高门世胄的治下,依靠出卖劳力度日。主家稍有不满,便可随意打杀,待之不如猪狗。暂时未遭兼并之苦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艰辛,深感朝不保夕。在这样的情况下,平北将军府却给了他们一条崭新的道路,一条似乎可以让他们安稳度日的道路!
哪怕不是每一个自耕农都愿意成为军人的荫户,哪怕不是每一家都有适龄女儿,此时此刻,每一名百姓都期待着能够得到平北将军的帮助,正如那些在校场上挥汗争竞的士卒们,每一人都期待得到平北将军的认可那样。
这样的局势正合幽州军府的意图,而效果甚至比想象中更加明显。平北将军丝毫没有做出任何对抗的举动,仅仅是行事都督诸军事的职权,对将士们加以赏赐,就使得幽州的军人、百姓心向往之,幽州大族们苦心维持的分庭抗礼局面彻底崩溃。这一切,都源于陆遥牢牢地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也就是土地的分配。
陆遥部下的文人里,邵续有治政的大才、枣嵩精通典章仪礼,但他们都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少受颠沛流离之苦,对底层黎民的诉求没有切身体会;而黄熠之类吏户固然贫贱,却也见惯了官吏对百姓如狼似虎的一面。这些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的人,论及对百姓切身利益的了解,反倒远不如陆遥。
陆遥也没有务农的经历,不过他比谁都清楚土地对百姓的重要性和诱惑力。在他所熟悉的那个时空里,有政治团体崛起数十年间,或倡导“耕者有其田”,或推行“人民公社”,或在“使用”与“所有”之间大做文章,每一种主张都恰足以引民力为前驱、敛民财为已用,不愧为时代弄潮儿也。所谓伟大复兴亦颇得益于此,着实令人印象至深。陆遥今日作为,不过是拾取红朝牙慧罢了。
依靠分配土地这一手段,陆遥可以将士卒们与幽州军府真正结为利害攸关的一体,可以使百姓们紧密团结在军队的周围,由此形成上下有序、层级分明的崭新利益集团。如果想得更远一些的话,有朝一日,这个利益集团有能力脱离被豪门贵胄所把持的官僚系统而自成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