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十一月,东海王以司马王斌率甲士五千入卫京师,罢免宿卫,掌握宫禁在手;又矫诏拘清河王于金墉城,诛杀北军中候吕雍、度支校尉陈颜;十二月初,皇帝诏命东海王担任丞相、兖州牧、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许昌幕府威势震动天下。过去十余年里,执掌中枢政权的宗室亲王虽多,却实无一人可与东海王相比。
东海王又上表文,以抚军将军苟晞劳苦功高,奏请皇帝升苟晞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侍中,进封东平郡公,又领青州刺史、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苟晞名位虽升,实际权力却进一步受到限制,但由于东海王势大,苟晞一方的势力又措手不及,故而也只能唯唯而已。
这一连串的变化使得中枢震动,中原各地无不惊恐。而作为这些事件的诱因所在,幽州却独立于漩涡之外,迎来了近年来难得的一段和平时光。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这个任命在洛阳朝廷看来,足以使代郡上下感激涕零;其实却实实在在地起了反作用。代郡将士们先后击溃鲜卑和幽州军,个个都信心十足,自以为如此军威足以上动天听,换得全取北疆权柄,却不料洛阳朝廷这般小气,特意派了个幽州刺史来眼前晃荡!
好在祖逖祖士稚是个知趣之人。上任以来,他只专心于民事,从未与陆遥的部下们有什么冲突。而陆遥也深知幽州地处直面汹汹胡族,面临着极度复杂的局面;眼下代郡需要的是迅速而平稳地继承王彭祖遗留下来的军事力量,期间万万容不得内讧。因此,陆遥对这位幽州大族出身的名士也足够尊重,甚至屡次传令有关将士,要求他们不得随意侵夺刺史职权。这一来,原本热切盼望幽州乱局持续下去的某些势力,未免就有些悻悻失落了。
既然本地军政尚属和谐,而中枢的争持暂时也未影响到北疆,这两个月里,陆遥便以幽州军事主官的身份梳理各项内部事务,先后完成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军府官署、人员的充实。军府官署的具体职务设置,自然根据朝廷法度而来,关键是如何把眼前有限的人才放置在适合的职务上,并且依靠他们,将平北将军的军府顺利运作起来。
陆遥初入代郡时,兵不过千,庶务仰赖邵续一人而已。后来占据代地,又向坝上草原扩张,邵续便照顾不来。偏偏当时戎马倥惚,连鹰扬将军直属各曹的吏员也无处招募,只能或者以武人兼管,或者临时从征发的民夫里选用勉强识文断字之人顶上。就连胡六娘这类既是客卿身份,又属女流之辈的,都被调来当了一阵仓曹掾。如今陆遥官拜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管理的事务较之昔日复杂了何止十倍,实不能再似原先那样用权宜之计笼统相待。
从另一个角度说,如今陆遥的实力扩张到一州,对于那些追随他于筚路蓝缕之时的文官们,实在也到了当有所回报的时候。须知文官与武人不同。武人们刀头舐血,每一次作战之后,只要胜利,总会有相当的赏赐和提升;陆遥对此也毫不吝啬,作战缴获中的相当部分都用在这上头。而文职官吏们毕竟没有军功可获,如果不能及时调整他们的职位,未免就使众人失了奔头,丧了进取之心。
这是陆遥首次面临这样大规模的人员任命,其择人用人的方式,又与行伍之中大不相同。因此他十分谨慎,尤其是军府直属的、入流品的僚佐官员,包括长史、司马、咨议参军等职务人选,都与核心的幕僚反复推敲过。
长史主吏,乃所有文职官员之首,并且负责军府庶政。这个职务倒没什么好讨论的,非邵续莫属。自从在邺城投入陆遥麾下,邵续始终是最核心的幕僚,并直接担负了几乎全部政务,以区区代郡支持大军南征北战,从来不虞接济匮乏,其功勋之著,便是萧何镇关中、寇恂守河内也不过如此而已。
司马主将,既是一应军事行动的首要佐官,也是军府直属武力的指挥官。考虑到幽州军府的实际情况,陆遥将其职权再行细分,首先以薛彤为左司马,并表奏皇帝提升他为扬武将军,明确了薛彤作为全军副帅的地位;随后又力排众议,征召了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段文鸯为右司马。
段文鸯的雄武善战,早就不止闻名北疆,更远播于中原各地,濡源大战时,陆遥的中军本队大破段疾陆眷指挥的幽州军主力,而丁渺的前军却遭段文鸯所部杀得狼狈,虽然段文鸯仗了突袭之利,但此人之勇力着实可见一斑。王彭祖在时,段文鸯就是幽州军中有数的大将,地位仅次于祁弘等寥寥数人而已。
陆遥以段文鸯为右司马,用他来指挥平北将军直属的相当军力,这也是对段部明辨政治风向、为陆遥谋取幽州大开方便之门的报酬。段务勿尘虽然年迈,在这方面着实敏锐,陆遥发出征召文书不过数日,他就遣段文鸯率精锐骑兵千人大张旗鼓地投效。陆遥则立即作大喜姿态,率从骑少许迎出数十里外,并与段文鸯秉烛而谈,在鲜卑人的军营中过了一夜。考虑到之前濡源大战时的惨重伤亡,双方的军将也都因此崩紧了神经,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但双方的有识之士都很清楚,陆遥的平北将军府固然亟需支援,段部鲜卑面对世仇宇文部和崛起势头猛烈的慕容部,也很需要朝廷为之撑腰。所以,纵使此番举动未免有些做作,可是这一夜过去之后,一方求贤若渴、一方赤胆忠心的架势终究都已摆到十足,用陆遥的话来说,从此以后便能“放下历史包袱,走向美好未来”了。
位在长史、司马以下的,尚有咨议参军若干人。此职位乃近代新设,素称“清重”,往往以州郡大族子弟充任,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这方面军府实在有些尴尬,皆因代地被屠刀来回清理了几遍,简直已经没有大族可言,而幽州东部诸郡的大族如祖氏、封氏、卢氏、高氏等,又自重身份,一时鲜少有与军府往来的。何况这些大族的子弟纵使选择出仕,乡人祖逖的刺史府也更有吸引力一些。
既如此,抱着宁缺毋滥的原则,陆遥只任命了两名咨议参军:一个是卫勤,一个是枣嵩。
卫勤乃卫操之子。卫氏宗族在坝上草原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卫操身为左将军、定襄侯,为拓跋鲜卑辅相数十载,更是声名赫赫。以卫勤为咨议参军,正是为了表现对卫氏宗族的信重,当有利于坝上草原的稳定。
而枣嵩是王浚女婿,与兄弟枣腆并为名士,以风貌、文才著称。陆遥入主幽州之后,对王彭祖的族人极其优容,并没有因为曾经敌对而苛待。王浚妻妾甚众,子女更是数量庞大,然因嫡子王胄未及弱冠,还须得斩衰服丧三年之久,所以枣嵩成了孤儿寡母的代言人,安排一众亲属等人扶灵归葬。在过程中,陆遥请方氏兄弟出面,前后殷勤相助,使枣嵩等很是感慨。
按照当时惯例,王浚故吏也须着缌麻孝服守丧三月;三月之后,这批吏员除了部分离散、部分为祖逖所用以外,其余一些便以枣嵩为首,投入了陆遥的军府。陆遥对枣嵩非常礼遇,皆因枣氏乃颍川名族,在幽州亦有声望,此外,枣嵩在辞赋典章方面极有造诣,恰可以弥补军府的不足。
除了长史、司马和咨议参军等职务,军府列曹也都要择人任事。这些都是具体处理事务的实权佐吏,陆遥一方面考虑个人才能是否适用,另一方面仍旧考虑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此类职务里,邵续陆续招徕的安阳宗族亲友和他提拔的代地土著占据一部分;陆遥在邺城提拔的邺县吏户首领黄熠、以及与黄熠一齐北来投奔的魏郡吏员也占据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跟随枣嵩而来的王浚旧属。
而主簿、功曹史等门下官,主要以与陆遥本人较亲近的文官为主。比如出使晋阳顺利完成任务的熊聪熊文林、方勤之方勉之兄弟等。按陆遥的本意,是想令方简之也担任军府门下舍人。然而方氏兄弟盘算了一宿,到底又舍不得父祖留下的商队产业,于是方勤之求见陆遥禀报说:“小人尝闻圣人有言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得其道不处也。勤之、勉之得主公拔擢,‘贵’已远过所望,不敢奢求主公再赐阿堵物。请允幼弟简之经营产业,自求其‘富’可也。”陆遥闻听他这般曲解夫子之言,捧腹大笑不止,遂令方简之继续经商,无须顾忌。
前后安排下来,虽然还有许多缺员,但大致上已经能将军府运转顺畅。其实缺员也不是坏事,空余的许多官职,可以在今后的运转中拔擢有能力的基层吏员一一补足,也是个很好的激励。
按照陆遥的想法,军府的政务官吏体系设置完毕后,就得集中主要精力来完善军事上的安排。但当他着手开始这方面工作的时候,却突然生出两桩之前没有注意到、但又必须予以解决的难题。陆遥与幕僚们几番协商都没能做出定论,不得不召集薛彤、沈劲、刘遐等一众武将,令文武重臣数十人齐聚一堂来共同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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