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暗暗咬牙,起身一个环揖笑道:“小子本就不擅诗赋,近逢大变,更疏于文字。眼下又忙于学事,不敢在此现丑,坏了大家的文兴……”
顿了一顿,心说既要丢脸,就丢个彻底,也比露了老底强:“至于什么神童榜首,小子不敢当!”
话音刚落,亭阁里那古筝声猛然一乱,王冲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却惹得众人一阵轻笑。
“曲有误,王郎顾……”
“王状元这般通音律,哪还不懂诗赋呢?这是哄我们无知吧。”
笑语满含讥讽之意,那古筝本就生疏得很,也不是第一次乱音了,哪值得这般动作?跟已经习惯了这粗涩之音,早已不为其所动的众人比起来,王冲的境界就低了一层。
此时赵梓才依稀记起之前考校王冲时,并没涉及诗赋,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正要设法为王冲说话,那年长青年就道:“莫再谦了,须知谦过即骄。”
那年少的宽额青年也晒道:“既敢以束发之年任学官,就该有担当才是。难道在座这么多前辈尊长,都不值得你尽展文才么?”
音律诗赋相通,见王冲这动静,就知在诗赋上真没什么水平。赵梓朝王冲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王冲犹自挣扎道:“诗赋不过是文字之技,当今朝廷重经义策论,小子自是循此道而行,确是不善诗赋。”
这话引得不少人撇嘴,却没多少人开口驳斥。这毕竟是大招牌,废诗赋兴经义策论,这是从一甲子前就已存在的争论,王安石变法的一个大动作就是科举废诗赋兴经义策论。神宗朝之后,尽管经过元佑更化的反复,但诗赋在士林中的地位确实再不复以往。学校取士里,更没有诗赋的地位。
这些年来,蔡太师为魁的新党与旧党交攻不断,精于书画的官家对诗赋也不再像神宗皇帝那样敏感,诗赋之道又渐渐抬头。大观中增开的科举里将进士科分为经义进士和诗赋进士两科,但那也仅仅只是昙花一现,诗赋再不复往世盛况。
那宽额剑眉青年却不惧王冲竖起的新政大旗,冷声道:“诗赋便是不再为取士之道,也是文字之道。荆公立下经义式,行文求赋之骈对,诗之破题,不通诗赋,何以成文?诗赋是基,根基都不知,又怎知学问深浅?”
这青年不仅与王冲有仇,还很有才,至少他这番话,王冲是没办法辩驳的。
王冲笑着离桌道:“既是责问小子学问根基,小子怎敢再推脱。”
嘴里反讽这青年是逼人太甚,脸上更是洒脱,心中却麻了爪,暗自叹道,这下不抄诗也不行了……有什么诗是既咏竹又有水的呢?
亭阁里,那弹筝的小姑娘两眼紧紧盯住王冲的身影,手下动作已经乱了。直到婆子的身影拦住视线,才猛然醒觉。顿时惊恐无比,乖乖伸出双手。
婆子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是责罚你的地方,你要知道,整个官坊的陪班里,就你是舞乐双习,若想改回八姐儿的粗名,过以前八姐儿的日子,就由得你再错!!”
她凑到小姑娘耳边,脸色与音色仿若裹着十二月的寒风:“你这手也再打不得,留下了斑痕,以后在恩客面前,会坏了身价。”
晶莹泪珠自小姑娘眼眶滑落,她深深低下脑袋。
就在同时,王冲正高高抬头,止住了准备开口咏诗的宇文柏。
王冲从上一世的记忆里找不到诗可以抄,但在这一世的记忆里却发现了点东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自救,与其循规蹈矩,不如掀了桌子!
“小子无急智,仓促难以成诗,只得了残句。”
不等那两个青年发表意见,他就径直朗声咏道:“竹影横斜水清浅,梅香浮动月黄昏……”
咏罢还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品味这两句所营造出来的氛围。
四周哑然无声,别说那两个青年,就连赵梓顾丰,乃至对王冲颇有善意的宋钧,都瞪大了眼睛,一脸讶然之状。
“嗯……不错,小子觉得这残句真是不错,诸位前辈学兄,不知是否与小子有同感。”
脸上洋溢着陶醉之色,王冲环视众人。对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一脸崩溃之色视若无睹。
“嘿嘿,当然不错了,真的是不错……这是你自己作的?”
说话的是范淑,一边说还一边瞪范小石,似乎在骂:看你都在跟什么人混!?
王冲直直点头:“是啊,当然是小子作的!”
嗡嗡之声泛起,全是冷笑和嗤笑之声。那年纪大一些的温和青年脸上已罩满一层寒霜,肃声道:“就知你是这等浅薄之辈!难道你还以为,这诗我们都不知得?就改了两字,便当作自己的诗了!?”
王冲哎呀一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兄台真是博学,竟知这残句的来处?”
温和青年怒声道:“你是脑伤真还没好吗?这诗哪个不知!?和……”
“等等,改了两字?”
王冲打断了他的话,一脸疑惑。
“我只不过改了一字而已……”
另有人终于忍不住了:“这就是华阳神童之首!?真不知是从哪处蹦出来的山野小子!你抄便抄了,当咱们都认不得也罢了,可你连抄的诗都记不清楚,这简直是……是天大的笑话!”
一旁那宽额剑眉青年也正要出言讥讽,忽然记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皱起眉头深思起来。
那温和青年脸上满是痛惜,当然是为这诗句的原主痛惜:“这是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诗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你瞧瞧,是不是改了两字!?”
和靖先生就是林逋,朝初有名隐士,诗书画均绝,为宋人尊崇,连苏东坡都赞叹不已。而这首山园小梅更是名气大,“疏影”和“暗香”被誉为写梅的经典文字,但凡是写梅的诗,都要被拿来跟这首诗,尤其是这两句比,而能胜过者,寥寥无几。
老底当庭揭穿,王冲的形象顿时在众人眼里落到无知小儿的程度。嗡嗡议论声更大了,提学司的管勾公事和府通判一脸铁青,赵梓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到桌下去,顾丰干脆大口灌起酒来。
在场人里,除了还在深思那青年,就剩下宋钧拈着胡须,眯着眼睛,似乎对王冲有另一番审视。
王冲拍拍额头,似乎恍然大悟,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呆住:“和靖先生也抄了这残句啊?”
宽额青年似乎记起了什么,愕然盯住王冲,宋钧宋老头无声地笑了。而其他人则是无言以对,什么叫和靖先生也抄了这诗?
王冲貌似无辜地道:“我抄的是南唐江为留下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瞧,只改了一字,这跟和靖先生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才像是完全明白过来,重复道:“哦,和靖先生抄了这诗……”
一时间,竹林中,水潭边,亭阁下,只听得又悠悠而起的生涩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