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就有无数脚步声在宫城内回荡,偏生众人又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这使得整座宫城都呈现出某种诡异的氛围。
谢长安一夜未眠。
昨夜三更,她终于完全“消化”了那颗宝珠。
宝珠在她怀里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四更的时候,程元振偷偷跑过来,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天子要离开长安城了!
此事是绝密,就算事先筹谋,也不可能广而告之,连大臣们都未必全部知晓,更不要提谢长安这样的宫人。
但一旦确定下来,皇帝的打算就不可能再瞒过所有人。
谢长安并不意外,因为半年前,她就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夜以继日加紧修习宝珠的奇效。
帝国强盛荣光的表层终于剥落,露出斑驳不堪的内里。
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安禄山打过来了,长安守不住了。
皇帝要走,盛宠的杨贵妃肯定要随行,太子肯定也得带上,其他人呢?
天子身边需要伺候的,还需要近臣来搭花架子,但除此之外,却不可能整座皇城都带上,那就不是逃难,而是靶子了!
再怎么说,天子身边有禁军有近卫,肯定还是相对安全的。
那被留下来的人呢?
叛军入城,抓不到天子,面对空荡荡的宫城,会做什么?
怒中火烧,屠城杀人,历朝历代战争史书,早已将答案摊开。
带谁不带谁,对皇帝不过是随口一句的事,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成了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判词。
于是宫里全乱了。
许多人拼了命地找关系求门路想要搭上船,即使这是一艘漏风的船,但怎么也比直接被扔进河里好。
谢长安上不了朝,也看不见天子的惶然恐惧。
但她知道,长安城的天要变了!
她在宫内四处走动,已经没有人关心她的差事干完与否,又或者给她布置新的差事,每个迎面走来的人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与无措,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命运,也不知道笼罩在长安的阴影什么时候会变成致命刀剑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潮中,谢长安走得很慢,如逆水行舟。
皇帝虽然今日才走,但想走的念头怕是早就有了,他甚至连带谁不带谁,都早已想好了,那些额外给低位嫔妃的赏赐就是天子心怀歉意的补偿。
钟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抢了谢长安的功,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从收到赏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被放弃的。
可怜她们争来抢去,到头来却没能在多情又薄情的帝王心上留下痕迹。
这半年来程元振听了谢长安的建议,努力混进东宫,总算得了太子青眼,如今也算是被列入随驾的人员里。
他人微言轻,无法把谢长安塞进行驾,只能匆匆过来提前告诉她这个消息,好让她有所准备。
但程元振不知道,谢长安根本就没打算走。
人群都在四处打听御驾的所在,想要蹭上去,哪怕远远缀在后面,也比被扔在太极宫里好。
与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宫人相比,谢长安的脚步很稳。
她知道御驾在哪里。
皇帝此时正停留在芳林门外,很快要绕道大明宫,接走那里部分皇子妃嫔,再往北离京。
袖中竹匕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掌心已然出汗。
“谢姐姐!谢姐姐!”
焦急熟悉的声音响起,谢长安脚下一顿,还是转了身。
小郑一路小跑,到了跟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谢长安微微蹙眉:“你不是应该在贵妃的随行队伍里,怎么会跑到此处来?”
这半年里,小郑也有自己的机缘。
她得了谢长安的指点,凭借栩栩如生的牡丹绒花在贵妃面前露了脸,成功成为服侍贵妃的众多侍女之一。
谁都知道,贵妃杨氏宠冠六宫,跟着她,便算是踏上青云阶。
这次天降变故,但陛下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离了贵妃,小郑能跟着贵妃,自然也就不会被落下。
“我已经求人在贵妃随行侍女里给你留了个位置!”小郑气喘吁吁,“谢姐姐,快跟我走吧,这宫里不安全了!”
谢长安五味杂陈,却还是摇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事,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天子起驾,可不会等一个宫人,没赶上的就要被落下了。
小郑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不放,甚至将她拉到角落。
“谢姐姐,半年前你就给我说过这宫里要变天了,想来你对今日是早有预料的,为何你帮我们准备后路,自己却不走?”
谢长安没有说话。
小郑盯住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姐姐,我知你心中不甘,想、想干一件大事,可是不行的!单凭你一个,根本做不了,别想了好不好,跟我一道走吧!”
谢长安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计划,小郑也从未问过。
但小郑并不笨,她隐隐有了猜测,时至今日,她没想到谢长安居然还不肯放弃。
“谢姐姐,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
谢长安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时至今日,小郑宁可舍弃自己求生的机会,也要过来找她,谢长安自然不想再瞒着她。
“十八年前,废太子案,牵连人命上百条,不计其数的人获罪流放,死于途中,我们谢家也不例外。我娘拼了命将我生下来,自己却死在这掖庭宫里,到头来不过草席一卷,扔去宫外,连个坟头也找不到。”
“自始至终,满朝上下皆知其冤,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死难者说一句话,翻一次案。”
“不是因为他们知道陷害废太子的武惠妃已经死了,而是他们知道,这冤案的始作俑者,是皇帝陛下。”
“今上极爱面子,自诩明君,决不允许自己名声染尘,既然陛下不肯承认自己错杀儿子、臣民,那么这桩冤案就是不存在的。不仅废太子、鄂王、光王都要白死,连与他们有关的上上下下,连谢家,也都是活该遭此劫难。”
谢长安面无表情,狂风中语气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蕴含无数暗潮,等待凝聚成浪,冲破头顶万丈坚冰。
小郑被震住了,呆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原也想着,我小小一个宫女,在这宫城里活着已是不易,还须步步小心,生怕哪天出错受罚,哪里有能耐去撬动这陈年的旧案,捅破头顶的天?不如作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李漓死了。”
“从小到大,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若非李漓几次为我解围,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哪里还能活到成年?小郑,你们都说我能耐大,奇怪我为何不去谋一个女官当当,可我这样的能耐,都是李漓为我挣来的命。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她身份尴尬,处境艰难,便是这样,还尽力回护我,予我方便。我若无动于衷,与禽兽何异?”
“可是她自己呢?皇帝杀了她的父亲还不算,需要找个人赐婚,就想起她了。我当初还想着,即使如此,她能借此离开宫城,也好过跟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里。”
“但我没想到,她逃了这里,却依旧逃不开皇命。安禄山造反,跟李漓有何干系?她从小既未享受过天家一丝一毫的荣华富贵,却仅仅为了天子的颜面就要去死!”
谢长安笑了起来,很好看,却很冰冷。
她的温声细语,皆是李漓无法再诉诸于口的血泪。
“她的死能换来大唐太平吗?不能。”
“那不过是天子一时之气,但金口玉言,太子也好,孙女也罢,忠臣良将,想杀就杀。人头落了地,却不可能再安回去。咱们朝廷的军队依旧节节败退,以至于,到了连长安城都要易主的地步。”
“大唐的命数,还能维持多久?”
“谢姐姐……”
小郑颤声,想阻止她说下去,却又无从开口。
只因,谢长安说的都是实话。
唐宫霜重,皇都难安,华城之下,字字恨海。
少女的衣袍襟带狂舞飞扬,身形却伫立如雨中孤木。
“天理就在那里。满朝贵人都爱惜己身,那就只能由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