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得膝盖一软,挪不动半步。老兵那时还没死透,怕他被敌人看见,爬过来趴在他身上挡住了他。十三少那年十六岁,他吓晕了过去,营里人来搜救时便没发现他。
等到他醒过来时,天早已黑透,下着大雨,老兵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十三少费了老大力气才从老兵的尸体下爬出来,他给老兵刨了个坑埋了。跑回营地发现舅舅的军队一早拔营走了。
灰头土脸的十三少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少日才走到有人烟的地方。看见街上停着一辆干净漂亮的汽车,十三少仿佛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他想扑上去拦住那辆车,却根本没力气挪动步子,身子一晃便晕倒在路边。
闭上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身穿天青色旗袍披了件白色羊毛大衣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崴了一下脚,她一身兰花香气,不顾自己脚伤还是先过来看他,她说:“人可不是我撞的!”
那便是十三少与向若兰的初见。那一眼罢,他就心足地昏迷了。
向若兰没有把十三少带回棠城,她只是把他送去了医馆,留下了一笔钱。十三少就靠那笔钱才回到棠城,知道了外甥的经历,他那向来凶悍的舅舅被他娘好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再也不敢说要他上战场了。
是他主动找上舅舅,他想开个会馆,让人进去打麻将喝茶那种,让舅舅打本。舅舅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掏了钱。
风行会馆就这样开了起来,短短两年就成了棠城响当当的情报馆。十三少不收舅舅的钱,只折腾舅舅陪他打麻将,每次必要舅舅输急了眼才给消息。
他心里深埋着与向若兰的初见。
如果她想不起来,他便永远不说,不与她相认。他只愿安静地在她生命里占据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落,不去打扰当年那场相识。要是她就此忘了,那也是发生在他们生命中共同的秘密。
十六岁的惊鸿一瞥,是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腐烂在他心里的寂然兰香。
向家的喜事还热闹着,此时向家大厅里向懿如已经落座,就等着向若兰回来,叶燃和程澈就可以敬茶了。
余叔小声提醒:“老夫人,要么……不等大小姐了吧?”
“若兰真是不像话,这么重要的日子又跑哪里去了。”
小翠端来两盏茶,语气中颇有些打抱不平:“老夫人,您错怪大小姐了,大小姐她这一年来一天都没闲过,每天都在辛苦工作。”
向懿如一时语塞,余叔赶紧解围。
“小翠,快让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奉茶。”
叶燃和程澈接过茶杯走到向懿如面前敬茶,向懿如接了茶心里多少感慨。
“程程,其实这过门茶不管喝不喝,你都是我们向家的人。”
程澈心里发酸,突然一阵高跟鞋踩上楼梯的声音传来,向若兰气势汹汹地过来,一把打翻了叶燃正要递给向懿如的茶。
“还敬什么茶!向廷东,你有什么脸站在这里!”
茶盏摔了个粉碎,程澈紧张地抓住了叶燃的手,下意识要把他往自己身后拽。叶燃看着程澈动作,心里倒是一软。
向懿如不可置信地看着向若兰:“若兰?”
余叔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小姐,今天是孙少爷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咱们之后再说。”
向若兰半点不肯退让:“这事太大了,不能缓!向廷东,这到底怎么回事!”
向若兰将一张照片重重甩在叶燃脸上,众人一脸愕然地看着照片。
照片上,向廷东衣衫不整,露着半截肩膀,正在吞云吐雾。
向懿如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头晕目眩,气得脑袋发蒙。
叶燃惊诧地看向程澈,眼神满是询问之意。程澈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向若兰一把拉过程澈。
“程程,所有仪式都结束了吗?没结束的话别耽误自己,这婚就别结了。要是已经结了也不打紧,我带你去离婚。”
向懿如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廷东,你自己说,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
叶燃盯着那张照片。决定将错就错,干脆就用这个机会让他们认定自己就是向廷东。打定主意后,他坚决否认。
“不是,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向若兰气极反笑:“还说不是?!”
叶燃继续说:“只是个和我长得八九分相似的人罢了。”
向懿如眼神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向余叔,余叔立马捡起照片递上来。
向懿如细细看那张照片,目光锁定在向廷东裸露的肩膀上,随后她平静地看向叶燃:
“你说照片上的人不是你。好,那让我看看你的肩膀。”
听得这话,程澈一瞬间变了脸色。
叶燃知道这次机会他抓住了,从来没有侥幸的运气,之前听到程澈提起向廷东身上有烫伤时,他就叫程澈用艾灸条给自己烫了个一样的。原本程澈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可叶燃坚持,程澈下不去手干脆离开,最后还是叶燃自己烫出了伤口。
向懿如举着照片,扫视过在场所有人。
“半个月前,我不小心用艾灸条烫伤了廷东的肩膀。”
照片上向廷东的肩膀处,隐约可见一处烫伤的痕迹。
向懿如接着说:“你说这照片上的不是你,那你把上衣脱了。”
程澈还不知道叶燃肩上有烫伤,她紧张得额上已经密密一层汗:“奶奶,这,这不太好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廷东他……”
向懿如沉声:“老余。”
余叔立刻上前遣散了在场其余人。
向若兰见叶燃还一动不动:“向廷东,奶奶让你把衣服脱了,你没听见吗?!”
向懿如眼神越发严厉:“余叔,你帮他脱。”
“孙少爷,得罪了。”
余叔解开长衫的扣子,叶燃右肩上赫然包着一大片纱布。
向懿如冷冷道:“纱布拆了。”
余叔一把将纱布揭下来,果然露出一片几近愈合的烫伤。
程澈震惊不已,但更多是松了口气,她内心复杂地看着叶燃,也不知道他怎么对自己下得去手的。
向若兰怒极:“向廷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照片上就是你!”
叶燃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将纱布盖回去,整理好衣服。
向懿如气得把照片扔回他面前:“廷东,到底为什么?”
叶燃低着头:“没有为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向若兰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恨不能上前给他一脚:“你这是什么认错态度?!”
向懿如挥挥手打断向若兰,程澈突然意识到向懿如想做什么,赶紧帮叶燃求情。
“奶奶,他在南洋本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肩上的伤势又反反复复,到现在都没好……”
向懿如充耳不闻,只有不容抗拒的威严。
“老余,家法伺候。”
叶燃跪在向懿如面前,余叔拿来一条手腕粗的皮鞭。
程澈见了焦急不已,她还想阻止向懿如,叶燃觉得她对自己是越来越好了。
“奶奶,这家法太重,打下去一定会伤筋动骨的……”
向若兰看着这样也于心不忍了:“妈,我们换个惩戒的方式,廷东这身体可能熬不住……”
向懿如却目光坚定:“老余,打。”
余叔递给叶燃一块毛巾用来咬在嘴里,叶燃却没接。
“孙少爷,对不住了。”
叶燃咬紧了牙,余叔用力一挥,鞭子呼啸着落在叶燃背上,那一声脆响听得程澈心都在颤抖,她吓得闭上了眼睛,生怕睁眼就看到叶燃皮开肉绽。
又一记鞭子下去,叶燃后背的衣服已经开始透出殷红。向若兰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向懿如却一眼不错地盯着叶燃。
又一鞭子下去,叶燃重重一声咳嗽,身子佝偻下去,鲜血在后背晕开。程澈再也忍不住了,她冲到叶燃面前朝向懿如跪下。
哭着向她求情:“奶奶,不能再打了,他不愿意说,我来告诉您到底怎么回事。”
向懿如脸色略微松动:“好,程程你说。”
程澈一边抽泣,一边飞速思考着怎么编这个故事。
“一年前我们曾去了一次云州,他想收一块地做药园,当是给奶奶的寿礼。但是那块地被云州的帮派霸占了,我不懂事,想去找人谈判,他为了保护我被那些人给绑了。”
叶燃嘴巴里泛起血腥味,但听着程澈如此流畅地胡编乱造,移花接木,竟然有些想笑,可是刚一动这念头,就牵得肺部一阵疼痛。
程澈呜咽,向若兰担忧着追问:“接着呢?发生什么了?”
“他在那群人手里受尽了虐待恐吓,被泡在池子里三天三夜,还险些被扔进海里。那次他伤得太重了,整夜疼得睡不着,所以他才想着只要能止痛,就一次……没想到就上了瘾……”
叶燃忍着痛抬起头来:“别废话!继续打,任何理由都是借口,我向廷东只要碰了大烟就是错!”
向若兰恍然大悟:“我就说哪里不对劲,怪不得总觉得廷东哪里变了……”
向懿如释然地点点头:“好,廷东既然肯认错,最后几鞭子我来打。”
向懿如直接拿走鞭子,颤颤巍巍举起来便要打。
向若兰赶紧出声制止:“妈!你身体不好,别折腾了!”
程澈见向懿如动作没有要停的意思,立刻扑过去护住叶燃。
叶燃被她这举动震惊,下意识抬手想把程澈拉进怀里,却痛得没抬起来。
向懿如厉声道:“程程,你这是做什么?”
“奶奶,这件事里多少都有我的错,不能只罚他。”
叶燃情急:“程澈!”
向懿如点点头:“好,你要护着他,我就一起罚!”
说着便毫不留情地挥鞭要打,叶燃抬起头忍痛抓住向懿如手里的鞭子。
“奶奶,打我就行……别打她……”
向懿如气得说不出话,眼看就要往后栽倒,向若兰赶紧把轮椅推过去扶她坐下,连忙又吩咐一旁的余叔:“快!快送老夫人去医院。”
向若兰推着轮椅离开,一边朝程澈使眼色,示意她快带走叶燃。
程澈赶紧回身要扶叶燃起来,叶燃却再也支持不住,倒在程澈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