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坐在红色的丝绒椅子上,表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棋盘之上,他所执的白子已经落入重重包围,每走一步都是凶险万分。
围棋,是布鲁诺亲王最钟爱的消遣方式。他曾在一刻钟内击败过号称圣汉诺威帝国围棋国手的克里斯·肖,不说帝京,恐怕整个圣奥尔本斯帝国都难以找出比他还精于此道的人。
今天,安德烈面色阴沉地来到皇家图书馆,找到了正在跟自己对弈的布鲁诺,不由分说地就要跟他切磋一局。
而现在,他陷入绝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布鲁诺见状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我的殿下。这只不过是叔侄间的娱乐罢了。”
安德烈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棋盘:“正是因为您每次都这么说,我才毫无进步。”
布鲁诺叹了一口气:“不过微末小道而已,怎么能放在心上呢?喝杯茶吧,伊芙琳亲手为我泡的。”
这里是皇家图书馆中独属于布鲁诺的休息室。整间休息室大概有一百平米,屋顶被修建成拱形,高得不像话,涂满用蔚蓝油彩描绘的娜可汀宙面星系图。
休息室四周摆着黄花梨木的书柜与架子,上面塞满了书,很多据说已经失传的古籍被随意地摊在一边。布鲁诺在正中间摆放了一张方形的檀木办公桌,旁边设了茶台,很有一番闲情雅致。
只不过,办公桌的桌面十分杂乱,或许连布鲁诺都无法快速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雪松味的熏香,斟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玫瑰花茶给安德烈。安德烈摆了摆手,有点烦躁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我认输,”安德烈说,“为什么我总是赢不了?”
“因为您想赢的决心还不够坚定,”布鲁诺意味深长地说:“您总是瞻前顾后,不肯放弃该放弃的棋子,优柔寡断不是一个优秀的棋手该具备的品质。”
安德烈知道布鲁诺在暗示什么。他将茶碗端起,一饮而尽。
布鲁诺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的,殿下,适当的放松也是对弈中必不可少的环节。您面对的并不是跟您旗鼓相当的对手,您大可不必随时做好必须上战场的准备。”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德烈面色有些灰败,“我只是,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您并不是想不明白,您是不忍心。”布鲁诺慢条斯理地说。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了灰青色的窗帘。
皇家图书馆位于整个帝京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休息室中可以俯瞰整个帝京。
布鲁诺让安德烈跟他一起看着那些数以万计的高楼大厦,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能点燃安德烈金棕色的眼眸。
“安德烈,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能够站在这里?”布鲁诺这次没有再用敬语。
“因为我们是皇族。”安德烈回答。
“对,因为我们是皇族。”布鲁诺表情凛然,“但皇族可以是任何人。我现在去道尔蒂路随便找一个乞儿认作我的儿子,他也有资格站在这里。所以重要的不是皇族这个身份,而是皇族所代表的金钱、地位与权势。”
安德烈沉默着。
“重要的是我们手握一个人生杀予夺的权柄。”布鲁诺看着安德烈,他虽然没有安德烈高,但安德烈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居高临下的傲慢,“你所放不下的,我能理解。那是在皇宫里陪伴过你的凯瑟琳,在舞会上与你形影不离的凯瑟琳,在一切社交场合与你绑在一起的凯瑟琳,你放不下情有可原。但我的殿下,这些都不重要。”
“如果我们能够一直拥有这个权柄,就会一直有很多凯瑟琳奔向你的身边。她们会拼尽全力地向你展示自己,会为了你一句话一个皱眉心惊胆战,会不停地向你寻求怜惜。她们确实都不是凯瑟琳,但她们又怎么不可以是凯瑟琳?”
“你总该为了大的而放弃小的。”布鲁诺抬头看着涂满屋顶的星系图,“你总要为了大的而放弃小的。”
安德烈依然在沉默。
他想起凯瑟琳在泳池边的哭泣。那道单薄的身影渐渐与十年前摩尔那湖旁边的身影重合,一股巨大的悲伤直冲他的脑海。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布鲁诺刚才那种威严凛然的神情褪下,转而添上一些沧桑,好像刚刚他们只是聊了一些让人放松的下午茶话题。
“我当然能理解你,殿下。”布鲁诺有些哽咽,“在八年前的那场宫变中,我也失去了我的妻子,我挚爱的莫琳。”
“因为我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贵族,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她的血从台阶的最顶端流到地面,一直到血液凝固,都没有人敢上前抬走她的尸体。”
“然后,我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呢?”布鲁诺的神情有些诡异。
“我成为了皇室中除您与女皇之外地位最高的宗亲,这世界上仅有寥寥几人敢不遵从我的话语。我毫无疑问地爱着莫琳,但我依旧不可避免地感激着她。”
“因为选择的权力在我,没有莫琳,现在又有了伊芙琳,或许以后还会有达芙琳。而您现在只不过是与当年的我刚好处在一样的境地罢了。”
布鲁诺的一番话让安德烈涌上心头的悲伤渐渐褪去。
除了那道单薄的身影,他还想起了别的。
凯瑟琳见到他的时候总是紧绷着脸,她总是想要快速地结束他们之间的话题,她甚至愿意紧紧挨在那个平民的怀里也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
他对她难道很残忍吗?他是皇太子啊,他做的一切都该是正确的。
安德烈的眉宇重新爬上明朗的笑意。
“我知道的,布鲁诺叔叔,我只是一时有点沮丧罢了。”安德烈说,“我保证,一切照旧。虽然目前看来是有点小小的挫折,但我相信我们的巫师朋友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布鲁诺长叹一声。
“希望如此,我的殿下。”他瞥了一眼残破的棋局,“我想您下一次一定可以战胜我了。”
……
凯瑟琳从菲利普号上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黄昏。
今天是与公爵约定好一起返回老宅的日子。吃完午餐,公爵庞大的豪华飞艇已经降落在吉列本区27号停机点,凯瑟琳在管家的催促下慢悠悠地从房门踏出,跟公爵二人一起对坐着吃些她早已吃腻的糕点。
一路上的沉默让凯瑟琳感到些许压抑。现在她终于到达了惠利德庄园,看着庄园外一望无际的惠利德平原,她长舒一口气,感觉心中的郁气也随之一同吐出。
庄园的管家珍妮弗·劳伦斯太太带着数十位佣人一起来迎接她们。珍妮弗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性,常年板着脸,嘴角的两侧已经有明显的皱纹。
她同时也是伯母奥利维亚夫人的专属女仆,据说主仆间有长达三十年的情意。
不过,看到凯瑟琳,珍妮弗太太偶尔也会露出笑容。此时她语气温和地说:“凯瑟琳小姐想必也累了,夫人说今天就不必问安了,请小姐先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