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既还能笑谈,我便放心了,有何良策,请直言罢。”
徐渭也收敛起戏谑神情,肃然道:
“攘外必先安内,在此紧要关头,我们必须收束力量,决不能再激起民愤,更不能引发民变。‘改稻为桑’要立即喊停。”
胡宗宪那张消瘦憔悴的脸上,现出决然神采,斩钉截铁道:
“好,就这么办。”
虽然知道,叫停‘改稻为桑’便是忤逆圣意,但在该做决断之时,他仍是没有丝毫迟疑。
徐渭又道:
“朱天都手下大拳师众多,皆能生撕虎豹,快逾奔马,朱婆龙更是生机固锁,调和五内的拳法宗师。
以前只是僵持,倒还好说,若要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少不了要再请些帮手。
最好是宗师级数,不然也要是巅峰大拳师。”
胡宗宪忧心道:
“浙地武风虽盛,拳师虽多,但这种人物又岂是轻易可得。”
不过很快,胡宗宪便反应过来。
徐文长从来不说废话,他既然提出问题,必然有合意的人选,而今摆出这副姿态,怕是那人别有所求。
想明白后,胡宗宪摇头:
“文长,你若有认识的拳法宗师,不妨引荐一番。无论他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
徐渭直言道:
“我有一小侄,虽未成宗师,却也是四炼大成的大拳师,或可相助。”
“你的小侄……?”
哪怕极为信任徐渭,胡宗宪还是忍不住感到荒谬。
“你不过刚过而立之年,你这侄儿怕是才年及弱冠吧,年及弱冠的大拳师?为何我从未听闻?”
胡宗宪眼中满是狐疑,他乃浙地总督,自然少不了跟武行打交道,对当地那些颇具名气的拳师们也多有耳闻。
可即便他在心中翻遍了那份熟记于心的名单,却也找不到一个人与之对应。
徐渭微微一笑:
“我这侄儿学的乃是北拳,四岁练拳,十三岁便已出师远游,北至京津晋冀鲁,都曾徒步硬打过一遍,还在关外练过几年拳术,跟蒙古鞑子面对面干过几仗。”
徐渭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胡宗宪的目光却有了变化。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实是文武兼备之才,极为熟稔武行掌故,自然明白这几个地方,都是武风盛行之地,高手如云。
至于西北塞外的蒙古人,更是笼罩在整个大明王朝头上的阴影。
可徐渭的侄儿,竟然能够在打过北方武行后,还深入蒙古人的老巢练拳,跟这群鞑子干仗?
本朝上一个孤身打过北方武行,且深入塞外练拳的人,还是当今圣上的生死之交,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位极人臣的陆炳陆大人。
当年壬寅宫变之后,嘉靖帝便想要探清江湖虚实,摸底各地武行高手,重编正德帝的《武知录》。
负责摸底北方武行,或者说独挑北方武人的,便是刚过而立之年的陆炳。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俺答汗威临京城,也是这位陆大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正是其人一力扫平城中动乱,并单骑出关,纵横驰突,惊扰蒙古本阵,才让城外的数万流民有机会进城避难。
因多次救驾有功,武行便尊称其为“擎天保驾”。
按徐渭的说法,他这个侄子,岂不是下一个“擎天保驾”陆文明?
胡宗宪忽然想到,前几年北方有个传得沸沸扬扬的年轻人,好像就被称为“陆擎天第二”?
他一拍桌子,恍然道:
“原来,那位北方人屠徐擎道,是你侄子?”
徐渭没说话,只是傲然一笑,说不出的自豪。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
“你这侄儿既有如此拳法,怎不早说?如此英才,不能为国出力,岂不可惜?”
说完,他又搓着手,一脸兴奋。
“文长,你还真是给了我个惊喜啊。”
整个浙地都知道,胡部堂是个不苟言笑的肃然性子。也只有在徐渭这位元从老人面前,他才会如此自然地流露出情绪波动。
徐渭摊手,坦然道:
“他这个人,天生无拘无束,不耐官场规矩,若真个投军,定要惹出天大的事来。
不过,以他的性格,若是台州将有大战,只怕也是坐不住的。”
“他在何处?”
“人在淳安。”
胡宗宪颔首,雷厉风行地一挥手,下令道:
“既然这样,便下去准备吧。通告各知府,东南将有大战,暂缓‘改稻为桑’之事,全力备战。
朝廷若有责罚,自有我这个浙直总督一肩担之。”
说完这一切,胡宗宪又叹口气,感慨道:
“好在,来的只是一个朱婆龙。”
徐渭则正色道:
“这些年来,三十六船诸事皆由朱婆龙打理,此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
胡宗宪摆手笑道:
“这个我当然明白,只是比起朱天都,他的火候还是浅了些。
若非这位宝龙王爷近些年来,都因伤势而深居简出,只怕咱们这台州大营,早就撑持不住了。”
徐渭这才终于颔首,认可道:
“这倒是实话,但咱们也要做好准备。
毕竟,以朱天都的性情,若真是重伤垂死,只怕早就出来兴风作浪,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他既然甘愿蛰伏,就说明他的伤势还不算太严重,仍有复原之机。”
胡宗宪沉重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
“这里有徐渭徐文长大人的家书!”
徐渭一听到家书两个字,就觉得有些不妙。
他知道以徐行的性格,如果没有天大的事,绝对不会主动给自己发信,立即让人把信拿了过来。
拆开信封,徐渭只粗略一看,便眉头紧皱,越看越是神情古怪,到最后,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胡宗宪奇道:
“文长,出了何事?”
徐渭转过头来,用一种意味难明的语气,缓缓道: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咱们的后患已经被人给解决了。”
胡宗宪还没来得及展露笑颜,就听到徐渭接下来的话。
“坏消息是,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死了。”
胡宗宪豁然起身。
“嗯?!朱天都亲自出手,刺杀了他们?”
徐渭含糊道:
“不是朱天都,是岳蹈海的徒弟。
三天之前,他冲进杭州城,劫了臬司衙门的监牢,放出了那些被冤枉的百姓,又冲到沈一石府上,杀了何茂才和郑泌昌。
杀完人后,他就带着那些百姓离开了杭州,逃进山野里了。”
胡宗宪的思维何其敏锐,当即就捕捉到徐渭话里的重点。
“郑泌昌、何茂才,怎么会在沈一石的府上?”
徐渭看了看左右,凑到胡宗宪身旁,低声道:
“据说小阁老有信给他们,让他们毁了新安江大堤,水淹九县。然后沈一石便可以趁机低价收购良田,直接开始改种桑苗。”
胡宗宪听得怒火暴涨,一拍桌子,大喝道:
“混账!”
徐渭有些心虚地缩了缩头,没说话,但胡宗宪如今也没心情观察自家幕僚,下令道:
“速速派那个裕王府的谭纶去杭州,辅助马宁远,不要弄出乱子,还要派人去找戚继光,让他加紧防备。”
等到左右都离开后,胡宗宪才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徐渭一眼。
“说吧,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写成了你的家书?”
徐渭答非所问道:
“汝贞,郑、何二人敢做此事,那是死不足惜。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在严嵩再派人下来掣肘前,将浙地,乃至整个东南,都握于手中,方便统合力量。”
说完,他又感慨一句:
“快刀斩乱麻,以点破面,撬动整个东南局势巨变,真是好计。”
胡宗宪品出味儿来,眼神凌厉。
“文长,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徐渭抬起头,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掷地有声道:
“我虽没有安排,却也愿担此责,海寇事了,你胡汝贞想怎么处置,我徐文长都别无二话。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顾念严嵩的恩情、顾念皇帝的看法,你顾得过来吗?!”
胡宗宪愣在原地,徐渭却已拂袖而去。
他刚出门,就看见信使翻身上马,正准备赶往象山海口,给戚继光送信,便嘱咐道:
“到了象山,告诉戚继光,东南掣肘已去,不需再有后顾之忧。
只要他再坚守些日子,部院里便能抽出手来,调集更多兵马援助象山。”
信使重重点头,在雨中纵马飞驰而去。
——
象山城,一处小院内。
一个瞧着约莫四十来岁,面白无须,体格健壮,只披了身布衣的男人,正摩挲着下巴,观察这处院落。
院子里并未铺设地板,泥土却是极为坚硬,即便雨势瓢泼,地面上也溅不起半点泥水,简直像是生铁铸成。
这是有人在此处练功,硬生生踩出来的异象。
院墙石皮剥落,遍布深邃痕迹,宛如刀劈斧凿而成,条纹攒簇,形成八个形态各异的离奇神像。
这八尊神像虽只有模糊轮廓,却依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压迫力。
忽然,小院大门被人拉开,一名全副甲胄的将军走了进来。
他头盔上簪有一朵斗大红缨,红中带黑的披风在风中狂舞,正是台州总兵戚继光。
戚继光一见那人,便忍不住惊呼道:
“左都督?你怎会来此?”
陆炳转过头来,朝戚继光笑了笑:
“元敬,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