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函轻哼了一声:“他是聪明人,你不舍得!”
“嘿嘿,聪明人到处都是……”
“但像他这一类的聪明人不多!能专心致志想着靠钱解决问题的聪明人,只有这一个!”
郭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叹了口气:“阿函,你看出来了啊。这人满脑子都是钱,很难得。”
郭宁陷入了沉思,吕函拉着他的手,让他往后退,坐在长榻上。长榻一角有常备的毡毯,吕函将之张开,一半铺在郭宁的腿上,一半铺在自己腿上,然后靠着郭宁的肩膀,仰脸看看郭宁粗糙而黝黑的面庞。
童年时,她经常看到郭宁愤怒的模样,少年时也如是;到如今她二十岁了,身边的郭宁已经从玩伴成了丈夫。郭宁依然是那个执拗而凶狠的性子,又有许多不同,比如,他用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多,性子也越来越深沉了。
吕函明明一直就在郭宁身边,却不明白郭宁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但有一点她始终坚信,那就是郭宁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为了照顾身边的人,甚至扛着身边的人往前走。只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他想要照顾的人也越来越多。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吕函照顾孩子累了,已微微打鼾,郭宁依然在想。
此前水师纲首作乱,郭宁勃然大怒,所以下令把经手此事的贾涉抓来,必要揪出背后下令策动之人,予以报复。
下令之人是楚州的应纯之和扬州李珏两个,自有李云去对付。他们但能留着一口气回到临安,李云这左右司郎中便等于是白当了。
贾涉来了中都以后,郭宁才发现贾涉这个人本身,才是李云此行最大的收获。
他原以为,贾涉是个才干出众而贪婪好财之人。在北人眼里,南朝的官吏大都如此。
可实际上,此人还真不是通常那种只知谋取私利的贪官污吏。
他所思所想乃至所做的事情都离不开钱,皆因他当真觉得,钱是能够影响军事和政治的关键,钱能用来解决一切问题。甚至宋金两国之间,如果贸易畅通,大家都有钱赚,也就少了冲突的可能。
先前他在高邮、盱眙等地任职,就非常热衷于鼓动边境贸易,为各种明面上暗地里的商贾牵线搭桥。在宝应县,则天天都忙着为运河商路上往来之人开关引路。在这过程中,他看似赚的盆满钵满,其实这只是附带的收益而已。
他这个想法,就算到了天津府,眼看着郭宁兴致勃勃地操练水军军官,依然没有变化,反而还鼓起勇气,准备拿钱解决问题了。
天下皆知郭宁粗勐,是个凭借武力上台的草莽豪杰,贾涉却在郭宁面前大谈特谈他开矿铸币的生意经,想要靠着六十万贯铜钱的暗中交易,在两国之间形成某种默契。
这可不是某种话术……郭宁再三确认过,贾涉是认真的。
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对郭宁说这些。因为这种做法,放在一个勃兴势头明显而武力强横的政权面前,形同收买而收买的价码又似乎不高,很有可能他们一开口,就被暴怒的郭宁喝令拖出去宰了。
好在郭宁虽然出身草莽,想法却没有停留在草莽的层次。
他自起兵以来,在军事和地方管理上,始终依赖军户和荫户的两级体系。这种制度会造成一大批的基层军事贵族,仿佛汉时的良家子,唐时的府兵;再把标准放的松散些,其实和女真人的勐安谋克、蒙古人的那些千户百户的体制也有共通之处。
如果郭宁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碎片无误,大宋和大元之后继之而起的大一统王朝,有曰明,有曰清,它们营建起家武力的套路依然如此。
这种基层军事贵族单以自身的经济条件,即可保障必须的装备和训练水平,进而也能在相当时间里保障军队战斗力的下限。
军人直接掌控相当规模的土地产出,又排除了官僚体系的盘剥和压制。有恒产所以有恒心,保障了军人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也就等于保障了他们的战斗意志。
当年郭宁在河北聚数百溃卒,就据此向部下们做出承诺,并制定了占据山东,逐步分配田亩,设立军户的计划,所以耶律楚材才会与郭宁一见倾心,认为郭宁胸中丘壑仿佛天授,从此跟随。
这种制度,确实是历代以来混一天下的不二法门,也是只有非凡人物才能认识并贯彻的屠龙之术。
在大金国腐朽不堪而蒙古军刚迈出草原、尚未臻至极高水准的情况下,这样的军队再配上足够勇勐的骨干,已经足以横行天下。
郭宁盘算过,既然蒙古军已然向西,正好便是己方大肆扩张的窗口期。就用手头这十几万军队,一口气横推了大金的半壁江山,然后饮马长江,拿下宋国。最后再回身去继续对付北面的蒙古,顶多捎上一个西面的夏国。
这是很可能做到的。越是经验丰富的武人,越能理解十几万训练有素的军队代表什么,同时代的金军或者宋军,在他们面前顶多只能算有组织的武装农民,郭宁率领部下们屡次以少胜多,其实并不特别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