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继续吩咐各种事物,而前来应答之人,在这时候,全都格外恭敬,用了超出平时使用范围的礼节。
分明大家身处沙场,地面处处尸体横陈,鲜血尚在流淌,分明郭宁本人脸上的征尘未去,身上也只着简朴戎服,除了腰间的金刀绝无佩饰,但围绕在他身边人都觉得,当场似乎多了一些仪式化的东西。
郭宁倒不至于被这种万众归心的场面唬住。他出身于北疆,活跃在河北塘泊,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了。
蒙古大举入侵之前,从北京大定府到西京大同府的上千里边疆,上百里纵深,就已密布着各种掌握实力的乡豪、寨主,依靠自身纠合的小股武力存身。大金不断抽调地方兵员,去往草原作战,朝廷对地方控制力度不断减弱,他们的力量就越来越强。
这些人物以汉儿居多,许多人日常也曾读过汉家诗书。但河北地界,尤其是河北北部的燕云一带,历经异族统治将近三百年,其人心和社会结构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胡风浸染,他们在骨子里毫不认可儒家的春秋大义,行事的作风趋向强悍凶狠,而规则更只有一条,那就是依附强者。
以这个总角孩童史天泽而论,他的父亲史秉直世为土豪。上一次蒙古军南下,史秉直领数千人涿州投降木华黎,随即奉命带领降人家属屯驻霸州,实际控制了益津关,一度控制周边依附的上万人家。
待蒙古军退回塞外,史秉直又应命挑选壮勇,由史天泽的长兄史天倪率领,随同回返漠北。这支武力离开以后,史秉直的声势大衰,后来朝廷重新恢复河北、中都各地,他就顺势回返故乡永清。
这样的人物,在河北还有不少,如果大金按照汉唐以来的君臣制度去责问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该严惩不怠。可是大金骨子里,又改不了白山黑水间的部族遗风,在许多女真人的高官贵胃眼里,这种选择其实是正确的,如果大金要去惩治,反而就坏了规矩。
于是,这些人虽然背叛了大金,却并没有什么压力,虽然跟从蒙古,也谈不上多少忠诚。当郭宁打完了这一仗,这些人纷纷赶到,意图向新崛起的强者俯首,也就理所应当。
中都永清县,三角淀以北的战场上,许多人作如此想。
中都大兴府里,许多等待战争结果的人,也作如此想。
大金国的中都城,虽然在外有高达数丈的城墙保卫,城墙上更是敌楼、马面密布,刁斗森严,但内里的诸多政治势力,乃至这些政治势力脚底下踩着的根基,却早就在不断坍塌崩溃。
三天前,蒙古军主力忽然从金口大营出动,不仅使全城军民惊恐万分,也极大地加速了这种坍塌崩溃的过程。
只不过,中都城距离关键的战场实在太远,而整座城池此前被成吉思汗视为必取得目标,始终处在蒙古军的威逼围困之下,与战场的联系就很成问题。
不少人为此抓心挠肺,想了不少办法,但游走的蒙古骑兵着实凶恶,好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前日里少数几拨能够回来的都说,卢沟河以西,良乡县境内的料石冈上确有大战,而且大战的结果很不乐观,显然是南面来的兵马被击退,而且,战场上丢弃的女真人尸首极多。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中都,听说皇帝也被惊动了,召集重臣商议了一夜。而朝堂以外,各处也都有人暗中串联。
大金全盛的时候,中都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尤其是城西一带,从宜中坊到洗马沟,再到鱼藻池周围,汇聚诸多高柜巨铺、茶坛酒肆,又有众多私家园林。其实园林之清雅,与诸多铺子的铜臭气息甚不相合,但明面上掌控商业资源的人,又无不依赖背后身在园林的贵人,所以古怪的混搭也就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