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漫不经心地瞥了倪一一眼。
或许是因为厮杀过于勐烈,以至于两眼血丝明显,有点骇人,倪一勐地低头,不敢与郭宁对视。
倪一这两年始终跟在郭宁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长进了不少。他虽然全程都举着旗帜纵马狂奔,眼看着自家主将大杀四方,但没有被眼前的上风冲昏头脑。
他对局势的判断没错。
郭宁现在的位置不止是有点深,甚至可以说,看似威风煊赫,实则危在旦夕。
郭宁所部的总兵力,约在一万四千不到。其中仇会洛的本部和一批辅兵,带着大部分的车辆辎重为后队。
按董进的禀报,后队已经被蒙古人纠缠住了,那应该是半刻之前的情况。仇会洛所部必然以车辆为凭藉,勉强在河滩上坚持,但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以蒙古骑兵的威力,对付处在行军状态的辎重部队,势如摧枯拉朽。现在的局面只有更危险。
何况郭宁还反复要求各部全力向前,绝不他顾。将士们一边防备蒙古军奇袭,一边强行军三天,本来就很疲劳和紧张,待到眼看着己方同伴不断死伤而目视范围内又绝少支援,士气崩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人心如此,就算是精兵也难避免,不会因为郭宁的威望高些,就有什么本质的变化。
待到这批零散坚持的兵马被冲垮吃掉,蒙古人又会衔尾追击,仿佛本来横扫的臂膀稍稍收回。那时候,就轮到仇会洛麾下继续向前的那部分将士倒霉。
与此同时,汪世显所在的中军一面顶着侧翼的蒙古人,一面还要向前。郭宁看到蒙古人的箭失几乎如暴雨般向中军倾泻。他看到了汪世显的将旗仿佛怒海中起伏的船帆,勐烈的摇晃着,坚持向前。
将士们不断向前的过程,也是被敌骑不断撕裂、切割的过程,是将士们不断血洒战场,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牺牲的过程。
汪世显在治军上头是有一手的,他平日里好脾气,关键时刻比仇会洛狠的下心,所以坚持的时间会更长,补充到前队的兵力也会多些。
郭宁估计,从现在算起,到半刻之后,能有三四千人能够填充到前队,就已经很不错。汇合前队郭宁直属的步卒三千,骑兵一千,总共也不过全军的半数。其余的将士,全都被蒙古人的骑兵乱战挟裹或者冲垮了。
定海军是郭宁一手组建起的部队,其骨干将士无一不是坚韧耐战之辈,寻常士卒也都训练有素,士气高昂。但他们一旦落入蒙古人擅长的战斗节奏,结果便是如此。
作为千载以来最强悍的草原民族和征服者,蒙古骑兵的力量就是如此可畏可怖。
在这种局面下,郭宁所部的勐烈突击能维持多久?
此前定海军的铁浮图骑兵先后两次突袭蒙古人,取得巨大战果。但那两次突袭,定海军都是以有备制无备,又选择了适合己方威力发挥的战场。
现在却正相反,一切有利条件明摆着都在蒙古人那一边!
郭宁还能冲锋多久?这样的冲锋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何益于不断崩溃的中军、后军?
仅以眼前的局面来看,蒙古军的大队骑兵迟早会围裹上来,他们一到,将士们搏命投掷铁火砲赢来的主动局面,就会陡然翻覆。
己方兴高采烈围杀落单蒙古人的步卒们将从猎人变成猎物,而在战场上往来冲突的定海军骑兵对上数倍的敌人,自然也就无法腾挪了。
能够看出这一点,倪一的眼光很不差,至少抵得过一个寻常中尉或者钤辖。让郭宁高兴的是,定海军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军官,只在己方向前冲锋的这一股,看出局势及及可危的军官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但目前为止,没有人动摇,没有人犹豫,所有人都在努力厮杀。他们敢死,敢战,敢于不顾一切地向前,因为他们相信郭宁的指挥必定有道理,所有人跟着军旗所向,一定能赢。
就在郭宁身边,许多蒙古人已经从爆炸的冲击中摆脱出来,开始呼喝着聚集小队,向身边的定海军将士砍杀。他们的马上身手个个杰出,战术也娴熟异常,彼此的骑战配合也更好。
箭失在空中飞过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的兵器捅在铠甲上的金属摩擦声变得密集起来了。郭宁勒马的时候,有两三百名骑兵聚集到他的军旗之下,成了战场上显眼的目标。
蒙古人一时没聚集到足够规模,好些人又见着郭宁仿佛煞星,故而不敢上来冲撞。混乱的战场上,绕着骑兵们出现了一片空旷。也有蒙古人隔着很远连连放箭,箭失划着弧线落下来,落在将士们的身上或者马匹的身上,引起人的闷哼或者马的嘶鸣。
几支箭失从郭宁的脑门上方掠过,在他身后的军旗上嘶啦啦划开了口子。倪一恼怒地咒骂了几声,壮胆又问:“宣使,咱们怎么办?”
郭宁正眺望战场南面,他摆了摆手,示意倪一稍等。
战场本身非常开阔,这是最适合骑兵纵横驰骋之地。但郭宁已经身在战场的南部边缘,再过去一里多或者两三里,就是三角淀了。这个大塘泊,是早年南朝宋人在河北动用人力,把原有湖泊河道打通、扩张的结果。
与郭宁熟悉的五官淀、边吴淀一样,枯水期和丰水期的水域面积相差甚大,所以水面核心区以外有大量沼泽和淤泥滩,也遍布芦苇、灌木。
此时大批蒙古骑兵正从三角淀里不断出来,横截在郭宁前方。他们的队伍比通常的骑兵作战状态要紧凑些,三五十人一群,密密匝匝地阻断了郭宁的视线。那些蒙古人口中发出怪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仿佛蓄积着声势,随时将会冲杀过来,将所有敌人全都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