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们倒是模棱两可,尤其是那些人少地少的。他们也觉得,都改革开放了,要是外面能谋路子,不出去那才叫傻子。
应了德顺老汉之前的提醒,高加林的最大阻碍首先来源于他的父母。高加林也纠结于要怎么说服他们。他在洗刷的过程中想了很多个理由,最后都一一否定。到最后,还是觉得开门见山的好,父母哪听得懂他拐弯抹角的表达。直接一点,虽然不免伤害,阵痛过了也就好了。
他老早做好饭菜,特意把饭菜做得丰盛一些。专等摘豆荚的父母从土里回来,就可以洗手吃饭了。想要征得父母的同意,总要先巴结一下他们。
老两口虽然有些意外,内心还是幸福甜蜜的,儿子似乎清醒了。
是该比以前懂事了,折腾个啥?工作稳定了,还写了书,成个作家。玉德老汉虽然不知道作家倒究是个啥?不过,到处都在叙说加林,他还是满受用的。去县城赶集,都能听到大伙儿议论他的儿子。人们对他态度也客气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就连高明楼这样的“大能人”,大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再递上一支纸烟,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也沾了儿子的光,跟着高大上起来。
玉德老汉是感慨的,他唯唯诺诺一辈子,不过,有个有出息的儿子,也值了。
这个家,该有的都有了。唯一不称心如意的,就是还缺个儿媳。也不知道这小子抽的什么风,跟刘立本家小女子好上,眼看就要成为儿媳了,这糊脑小子却要把人家送去当了兵,这是脑袋让驴踢了吧!三年,人家咋还会跟他嘛?这混球小子哦!傻娃娃,憨娃娃哩!
这一年以来,老两口一直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儿子年纪越来越大,哪家姑娘还肯等着他嘛!可他却总做些不靠谱的事,哪件事不把动静搞大,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
刘立本家女子是不用想了,娃没有那个命。不过,令他们欣慰的是:听说学校接替巧玲的那个年青女教师,还是校长的外侄女,喜欢着加林哩!就是这小子不肯答理人家。唉,咋生了这么一个犟板筋。听学生娃们说,那女娃,长得那叫一个俊。世俗一点说:校长的外甥女,对加林那是有帮助的,这一点就比刘立本的小女子强。
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自家小子了。
他们原本以为儿子是要跟他们谈论婚事的,年轻人嘛,总有难以启齿的时候,难得他今天有这么好的心情。他们私底下不知道已经商量过多少遍了,眼看就要放假,总要在人家走之前,好赖给一个准话。听说校长是很支持这件事的。要跟校长攀成亲戚,那是他娃娃天大的福气。以后,前程可不大着哩!在转正上,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就是人家一句话。是这嫩老子,猪油蒙了心啊!硬是不给人家一个通透话。
当村口牛欢马叫、倦鸟归林,庄户人家窑洞上空炊烟袅袅,村庄一片吵闹喧腾的时候,高玉德家硷畔上也适时地加入这样的阵营。
高加林的请求让两位老人犹如五雷轰顶,天都快塌了。他到底想要个啥呀?
“啊嘿嘿嘿——,老天爷呀!我咋养了这么一个报应娃娃呀!祖宗神灵呀,你们开开眼哪!”高玉德撂下碗筷,在一边干嚎起来。
加林妈也早在一边哭开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高玉德起身往明楼家走去,他要去找书记来评评这个理。
很快,高玉德家硷畔上早围满了一圈人,大家都纷纷劝解着这不幸的一家人。一些长辈谴责着高加林,说他不懂事,他父亲都多大年纪了,六十大几了,还要气他。高加林一言不发,任凭他们数落着。
一向温顺的老汉对这件事情不依不饶,在明楼面前把高加林好一顿数落。
年轻人们早把高加林簇拥着往河湾里去了,先离开这是非之地,避免开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在他的家里,高明楼、德顺老汉、以及一些年纪大的老人,正在规劝他的父母。
刘立本拿了条小凳,坐在他家圈了围墙的门楼下,吸着纸烟,看戏一般观察着高加林家动静。他对跛脚的玉德老汉嗤之以鼻。他呀,一辈子也就那么点见识。
曾经闯过世界的“二能人”,在立场上是支持高加林的,所以,对于加林父母如此强烈的反应,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婆姨要他也去劝劝,毕竟两家是联了姻的。
“他也配。”也不知道他说的是高玉德,还是高加林。他不屑于去劝慰这样目光短浅的人,鸡不同鸭讲,夏虫不可语冰,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高加林要去新疆发展的事,通过学生娃们的传播,很快就传到那个年青女老师的耳朵里,多情的姑娘哭了,哭她还未开始就埋葬了的爱情。从此后,这方山水,还有那个曾经让她心动过的臭男人、笨男人,就当都死了吧!唉,多情的陕北女儿,作为外人,我们无权做出什么评判,只能施以短暂的同情。她不同于巧珍、巧玲、亚萍,我们还能帮着内心谴责高加林几句。
听说高加林要去新疆,年轻人们跃跃欲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央告加林,如果外面有发展,也带上他们一同做工赚钱。虽说“包产到户”了,也就是个能填饱肚子,经济上,依然是捉襟见肘。如果外面能打问世事,赚上钱,他们也都愿意去外面打拼。
马栓也来找高加林,他们已经成了担子、连襟,情理上,已经属于一家人了。
马栓的实情倒是明摆着的。虽说他是马店村一队生产队长,可自从土地下户以后,他和巧珍,也就两个人的土地,实在种不出多少庄稼。他们也都是壮劳力,就那点地,巧珍一个人在家耕种也绰绰有余。不找点来钱的门路,都闲散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按他们的想法,新疆现在不正在大搞建设吗?要是能拉起一个施工队,到那边去揽点活计,这样,种庄稼赚钱两不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高加林也不敢完全保证,只能承诺到那边先观察,具体是什么现状他现在也一无所知。
见拗不过儿子,高玉德老两口也只能选择妥协。年轻人的心思不好猜,选择去新疆,大概还是要去找刘立本的女子吧!唉,那就由他吧!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办呢?
接下来,高加林到马店村小学找校长说明了情况,校长表示理解,并承诺:如果在开学之前高加林能赶回来,这个教师名额还给他留着,反正这个假期比较长,能等到他从新疆返回,不着急。
临走前,高加林分别去给刘立本和德顺爷爷告了别。
刘立本这个“准老丈人”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说话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来了说一声“坐”,吃饭时间招呼一声“吃饭”。这对名义上的翁婿相处起来确实尴尬,不过好在巧珍的母亲热情,老人家是真把他当女婿对待,这又让高加林感动并惭愧着。
在刘立本家吃过晚饭,他又来到德顺爷爷屋里。
高加林只有跟德顺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才变回了他自己。爷孙俩无话不谈,在德顺老汉面前,高加林才能放下心里的戒备,畅所欲言。也只有在老汉这里,才能找到心灵的依托。
德顺老汉告诫他说:“娃娃,想好了就去做。但行其事,莫问前程,机会是靠闯出来的。俗话说:舍不得家乡,奔不出好汉。改革开放好哇!娃娃,改革开放就是为像你这样有学识、有智慧的年轻人制定的。老戏里唱得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人,就该有股子闯劲,失败了,重头再来。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要一路跌跌撞撞,摔些跟斗,吃尽苦头,十磨九难为好人。”
“路,只有走过了才叫路。不走出去,你永远不知道外面的路有千万条。”
“老汉我年轻时候跟你一样有野心,可惜啊!我生不逢时。娃娃,你是生在好时代了,想闯就去闯吧!”
“老汉我虽然一无所有,可我不后悔我年轻时候闯过。有些事情,经历了,你才知道值不值当。”
“一辈子窝在高家村,平平淡淡,日子过得跟杯白开水一样,那就成个活死人了。”
“花有千种,人有万般。不是人人都适合去干大事业,但是,总要有些前赴后继的领头人。年轻人们都想跟你出去闯世界,也是看准了‘改革开放’这股东风,咱老百姓的春天来了。娃,去吧!看看时机成熟,带领大伙儿去赚钱吧!好好闯个世事回来,怕也不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好事。”
跟德顺爷爷交流简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高加林能感受到,老汉心里其实隐藏着一颗高贵的灵魂,别看他表面上一事无成。他虽然斗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经过生活磨砺的他,内心深处却潜藏老庄哲学:他未必不是那个无拘无束、不受羁绊、向往自由的人;他天性浪漫,到老来童趣横生,怕不会也有错把自己当蝴蝶的时候;他傲世而独居,守着清贫,用独有的方式修身养性,却极尽所能地热爱生活,乐观随性;他爱护世间万物、爱护生命甚于爱过自己:无论是对待牲畜、庄稼,还是人,总是那般虔诚备至。同时,他又热情似火,你看他对顽童的呵护,对这种朝阳般的生命力的敬畏,无不打动人心。他一个孤寡老头子,却栽下一拨又一拨的树,心里想的却是: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幸福可以有千千万万种理解方法,而德顺爷爷,他把这理解成幸福。
高加林似乎集聚了能量,他不再害怕了:“大鹏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有什么好胆怯的,不闯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陕北汉子李自成幼年就树立远大志向:“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元黄未易评。”后来真就成了民族英雄。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高加林激情澎湃:“新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