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萍不仅漂亮,而且非常优秀。回到南京,她像是陕北高原上一株野生的山丹丹花被移栽进了南方的庭院。她没有回家的感觉,倒是对南京这座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古城处处充满了好奇。
在她成长经历中,她一直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而全国各地四处奔走,以前生活过的一些城市,大多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唯独六年的黄土高原生活,让她在举手投足间,或多或少地融进了一些陕北元素,带着轻微的野性和自由、奔放却不张扬的内敛。她从高中的时候结识高加林,有共同志趣爱好,有了好感,和朦朦胧胧的初恋,才有了后面的恋爱。虽然短暂,却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临走之前的高家村之行,又从陕北农民身上学到一些当地淳朴的民风民俗,而喜爱上信天游。
小城市的休闲养成了她慵懒的习惯,初到南京,她还有些不太适应大城市的闹嚷和快节奏。
她的父母一到这儿,就跟老战友们拉关系去了,每天深更半夜才回来。起初,父母也是要带上她去认识那些未曾谋面的叔叔伯伯,她不是很热心,融入不了他们老年人的圈子,不愿意同去,父母拗不过她,也就罢了。
初到南京,在还没去省电台报到的这段短暂的清闲日子里,正好可以用来清空这些时日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一切的过往,让它如烟消云散般过去吧!百无聊赖,她拿出在高家村记录的信天游民谣,反复研读。她越来越被这些口语化的、朴实无华的文字深深吸引。试着用陕北人的唱腔,把这些歌词用信天游的曲调唱了出来。效果不错,她陶醉在自己的歌唱里。作为一名电台出身的播音员,她的音色并不差,她很满意自己的嗓音。反复练习,她也能把陕北民歌唱得很像那么回事。
陆陆续续地,父亲的战友们也都知道他们回了南京,都来拜访。家里每天络绎不绝,很有些过节的喜庆味道。这些父亲多年交情的老伙计看到他们家养了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儿,也是纷纷赞不绝口,养儿子的留了个心眼,希望亚萍将来成为儿媳,养女儿的或是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没了机会的,只能报以遗憾和惋惜,不过,反过来总要热心地给亚萍介绍好人家。
于是,一波老家伙热潮减退,又迎来一波新的年轻人热潮。
年轻人的共同喜好让亚萍和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她独特的信天游唱法吸引了他们浓厚的兴趣:
灰溜溜的太阳躲到云里头,
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身后。
绕过大路走小路,
扯住你的胳膊拉住手,
咋能忘了给我的温柔——
我恨天长不能地久,
眼泪憋在心里头,
想说的话还没说够,
你能不能不要走……
……
亚萍像一个地道的陕北人一样为他们传唱,很快,他们就都学会了。她嘹亮的嗓音俘获了太多青年人的心。他们很新奇这种区别于改编成革命歌曲的陕北民歌的唱法,越加地对亚萍敬佩起来。这让她的神秘感在同龄人中掀起了很大的风波。也让她一开始就结识了很大的一群朋友。
或许,这些青年本身也带着某种目的性。慢慢地,这种微妙的友谊转变成了爱情。南京青年对待恋爱的方式是勇敢的,他们向亚萍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大城市人的追求是开放和包容的,受西方思潮的文化影响,他们不仅讲究公平竞争,更注重的是浪漫元素。所以,亚萍的窗户外面经常会在半夜被人不知不觉地摆满鲜花,鲜花中间是写满爱慕的小卡片,和一些火辣辣的追求信。甚至,还有人在她的必经之路单膝跪地向她求婚,这让她哭笑不得又烦不胜烦。
她的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一些优秀的,家境优渥的男生。而且,很大一部分还是她父亲南征北战时老战友的儿子。他们的父辈,曾经是枪林弹雨里建立的友谊,过命的交情。所以,父亲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还不知道老婆和子女在何方的战火岁月里,就曾开玩笑般指腹为婚。现在,这个玩笑再次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然而,沉淀下来的亚萍,却把所有的爱和思念全部给了高加林,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她开始疏远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她的业务能力得到了很大提升,一个小小的县级播音员进了省级单位,短时间内得到了所有听众的认可,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人。
只是,在感情方面,她把那些追求者和他们的父母当猴一般耍弄了一番,这让年轻人们很有意见,连他们的父母对她的爸妈都有了成见和看法。
父母也很苦恼,当初,她不愿意把克南带来也就罢了。可是,来到南京,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她还是一个都看不上。老军人脸上着实挂不住了。
委托这边的战友联系工作的时候,一开始本来是张克南,后来临阵换成了高加林,已经闹了天大的笑话。结果,张克南和高加林,一个也没来成。老两口想:这回,她该死心了吧!没想到,临走前去了一趟高家村,突然就魔怔了,整天陷在陕北民歌里疯疯傻傻。现在,连婚姻大事都视同儿戏。这些青年,哪个比高加林差了?她非要在一根藤上吊死。问题是,那个年轻后生,他也来不了啊!政策上不容许啊!
老两口焦头难额。苦口婆心地对她进行了攻心战术,依然是收效甚微。任凭二老唇枪舌战,她自岿然不动。老军人担心异常,他隐约预感到,由着她的性子继续这样胡闹下去,迟早要出事。
亚萍的内心里也是非常内疚的,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叛逆对于两位老人是怎样的伤害。可是她不想妥协,那是她一辈子的幸福,她怎么可以轻易拿来做赌注,怎么甘心就此屈从。她的心,始终留给了遥远的陕北,留给了那个叫“高家村”的乡下村子,和那个叫高加林的人身上,那才是她的最爱。
其实,亚萍心里也明白,这些追求她的人,随便拎出一个,都比高加林强上十倍,乃至百倍不止。可她心里就是放不下高加林。这个黄土塬上锻造出来的粗犷汉子,他身上有着谜一般的气质吸引着她。他的正直、不屈、不愿意向命运屈服的拼搏精神;他的冷静、理智、为他人着想的优秀品质。他眼里深邃的光,和刻在骨子里的陕北人世代传承的信仰的坚定力量,不羁和坚强,成了她熠熠生辉的精神象征。陕北这块厚重的土地啊,正是因了这些儿女们宽阔的胸襟和情怀,才会让一个伟大的政党在这里落地生根,哺育出生生不息的战斗力量。
高加林很渺小,可是他却用自身的行动,延续了祖先千百年来赋予他的高贵灵魂,他抵制住诱惑,他无悔此生。当她已经做好准备,决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她为他褪去了晚装,赤身裸体地面对他的时候,她想不明白,一个男人对着身边秀色可餐的美人,怎么能够做到坐怀不乱?是什么样的毅力让他克制住了内心的邪火?
她不知道所谓正人君子的定义有什么标准?她只知道,像高加林这样的男人,世间独此一份,绝无仅有。她是幸运的,这样的好男人,让他碰到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真正值得她用尽真心去爱,就算飞蛾扑火,她也心甘情愿。
她为了他,不惜跟父亲方面的整个势力为敌,她无怨无悔。她的心中,升起无比悲壮的万丈豪情,这就是她的青春。如果他们把她逼得急了,她会舍了南京,回到黄土高原上的那个小县城,回到她心爱的加林身边去。
作为道歉,她在家里补办了一桌酒席,邀请了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在酒席上,她诚恳地向他们说明了原因,把高加林推向了前台,请求得到他们的谅解。事已至此,大家都表示理解,心里虽然舍不得,还是要祝福她追求到自己的幸福。人生很短暂,难得为一个喜欢的人好好爱一次。
半年以来,看着女儿为了高加林的事每天忙忙碌碌,一天天憔悴下去,老两口既心疼又担心,他们不止一次为了他们心爱的宝贝发生争执,到头来依然是一筹莫展。他们始终弄不明白,关于女儿和陕北高原上那个小子的事,他们一直持遵从的意愿,由年轻人自己处理。临到最后的好说好散,抉择权都在他们手里,当父母的,没有任何一点威逼利诱的意思。可他们的宝贝女儿,这都回了南京,倒究是中了什么邪呢?
左等右等,高加林的信终于到了。可对亚萍来说,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黄亚萍的天塌了。当那封如同稿件一般的长信展开在她的炕头上,她犹如坠入了南极的冰窟。一瞬间,世界静止了,呼吸停止了。那种疼,伴随着冰冻的麻木,隐隐地没有知觉,只剩下心口还有微微的气息,证明自己还活着。
高加林,天杀的高加林,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一刻钟以后,亚萍方才缓过劲来,她憋得满面通红,脸上青筋凸起,扭曲得不成人形。她的泪水倾盆而出,痛苦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好半天,她才放声嚎啕起来。
她的父母着急忙慌、跌跌撞撞地进到了她的房间,两位老人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万分紧张却又爱莫能助。
她的父亲抢先一步,把信纸拿到手里,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时间,他也犹如万箭穿心。他的女儿用尽生命去爱的人,到头来,就是这样毫不留情地戳伤了她,这个率直的青年,编两句好听的话哄骗她都不肯。看着痛苦的女儿,他颤抖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如果能够代替,他愿意一切的伤痛都冲着他来,那是他的心肝宝贝,戎马半生得来的精神象征。老年得子对他们这一辈人来说太不容易了,他自己都舍不得给一点委屈,怎能容忍别人把她伤害那么深。
亚萍的母亲把闺女搂在怀里,悲痛无以复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拍打和抚摸女儿瘦削的背脊,用这样的肢体动作,替宝贝把堵在胸口的气顺下去。
好半天,老军人条件反射地把手伸向腰间,歇斯底里地骂了出来:“混账,王八羔子,老子一枪毙了他。”
老军人老泪纵横,猛然间苍老了许多。我们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原来,他的鬓角尽然染满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