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昨晚听妹妹巧玲说,公社可能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到:能不能叫加林哥再去教书?并与丈夫马栓和妹妹巧玲仔细商讨了这件事。今天一早,就赶回娘家,劝阻了母亲和姐姐想要奚落加林哥的事。又央告着姐姐,求她帮着自己,去找她的公公——明楼叔,让加林哥再去教书。
明楼叔已经明确答应了,亲爱的加林哥不用再去田间地头经历风吹日晒了,巧珍的心也就放下了。
她没有再回娘家,她沿着后川的路,准备回她现在的新家,马店了。她舍不得走,她有理由不走,她娘家在这儿。加林哥今天回来,她就想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以后,就将彻底放下。可她不得不走,她现在是马栓的婆姨,心得放在马栓身上了。
她爱他,可从此以后,那些曾经对他的关心与呵护,她都不能再在他身上付诸实施了。她不能为他洗衣做饭,在他烦恼的时候,偎在他宽厚的怀抱里,静静地,不说话,用她温柔的,母性的慈爱去抚平他心里的创伤了。也不能在他心情愉悦的时候,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信天游了。
她给他唱的那些野性歌谣,从此只能永久地封存在心底了。她原本想给她生娃,如果他生活在农村,离不开土地,她打算等他们结婚了,七天头上就让他歇一天,给他过星期天。只是后来,看他苦闷,她又想叫他出去工作……。或许,她也知道,一旦让他出去工作,对她而言,他就变得不可控了。她害怕失去他,特别特别害怕。他最好的归宿,就是当个民办教师。可是,就这,也让瞎心眼子的高明楼给挤掉了。他是一个文化人,不适合留在高家村。自从“卫生革命”以后,刘巧珍明显地感觉到,他比以前更苦恼了。亲爱的人,苦累上的事,我能替你分担,可这农村里的人情世故,还是要你去独自承受,我也无能为力啊!高加林最终还是进了城,因为他的在外地做了官的叔叔回了趟高家村。她真替他高兴,虽然对他的离开她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她还是亲自把他送走了。就像传唱了不知道多少辈人的《走西口》一样,她盼望着她的哥哥有朝一日,无论是发达也好,落魄也罢,都能够回来。她希望他的心里,一直住着那个妹妹,而那个妹妹,每天都守在村口,望眼欲穿,泪流满面,日复一日地等着她的哥哥。
她盼着他好,希望他一路飞黄腾达。当然,她更希望他,有了安身地,快快接妹走……。她更加知道,这样的梦境只不过是老歌词里传唱的一种美好心愿而已。旧时候,走西口揽工的人,有可能在官匪地霸,枪林弹雨中成就一方霸主,立稳脚跟,把“妹妹”接了去。可现在是新时代,加林哥是去工作,去发挥他的才能,他不是搏命,不是为了生存去冒生命的危险。他是公家人,是祖国和人民的需要,不用担心他的生命财产安全。他去得也不远,他只在他们县城,离家也就十几里地的地方。即使以后真发展好了,提拔工作,再远也不过省城。他的根在这里,在高家村。她想过,她跟加林哥最远的鸿沟,就是户口问题。参加工作以后,加林哥就是城市户口,而她,一辈子的户口也只能在高家村,或者像高家村一样的附近的农村里。她想好了,她不会成为加林哥的拖累,不会成为城市的黑户。她只要在家里种好自留地,抚养娃娃,农闲里带着娃娃进城,跟加林哥住上一段时间,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后来,他不要她了,要到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工作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要离开她的藉口,他跟别的女子好上了,对方有知识,有文化,更重要的是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她也一点都不恨他。她没文化,不识字,由衷地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她只是不甘心,她那么爱他,她要是也能识文断字,她怎么舍得放他走呢?她恨她的爸爸,恨他不让她去读书,学知识,学文化。她要是有了知识,有了文化,就可以跟加林哥平起平坐,她就有了筹码,就不会妥协,让加林哥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她恨的是自己的命运,所以她选择放手,不连累加林哥。知道有别的女人对他好了,她衷心地为他们感到幸福,她祝福他,愿他从此平步青云。就像德顺爷爷一辈子祝福灵转一样,她也一辈子祝福他。
可是他回来了,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他离不开这片贫瘠的土地,离不开一辈子贫困的人生,离不开看不见任何希望的高家村。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才华会被湮没,抱负成了空谈。这不是她内心深处想要的加林哥,他不属于这里。哥哥,我亲爱的加林哥,接下来你咋办呀?
唉,短暂的爱情呀!你为什么不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呢?
她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着。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高加林的事,可往事如同电影一般,一遍遍从眼前掠过。他们一起经历的细节一幕幕回到脑海,历历在目。
“哥哥你不成才,卖了良心才回来……”古老的歌谣从孩子们嘴里唱出来,这并不友善的歌谣刺痛高加林的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这个多情的女子的心。她希望天上的玉皇大帝能懂得她的心事,让孩子们,让高家村的父老乡亲们,不要再伤害她亲爱的加林哥了。
她在回家的小路上踟蹰不前。理智提醒她,家里的丈夫——马栓,还等着她哩!可不知怎的?总有股无形的力量,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拉扯着她,让她迈不开回家的脚步,她的身体根本不受心灵的使唤。她为了这个曾经伤透过她心的人,潜意识里不知道愁成了个啥?可怜的加林哥,你该怎么面对这些恶毒的语言呢?面对人们鄙夷的眼神呢?
她突然间蹲在地上,哭了。哭她埋葬了的爱情,哭她失去的青春梦想。同时,也哭接下来高加林未知的人生。她瘦弱的双肩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从指缝间倾泻而出。对于那些看高加林笑话的人,她能堵住自家母亲和姐姐想要奚落高加林的行为,可她堵不住悠悠众口。之前不管遇到任何事,她都可以陪他一起承担,可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难受了。“加林哥……”她泣不成声,她从胸腔里挤出这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巧珍毅然决然地折转身,往大马河川道上走去。她要去阻止他们,把他们的讥笑和冷言冷语扼杀在摇篮里,就像她同样把母亲和姐姐的伎俩抹杀掉一样。她能的,她想好了,她可以给乡亲们下跪,她能为了高加林的事情给姐姐下跪,她就能给乡亲们下跪,只要他们肯放过加林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她疼过,知道那种滋味有多不好受,她不愿意加林哥再重新经历一次。她知道,大马河川道两边的庄稼地里,隐藏着很多下地干活的庄稼人。那是加林哥回家的必经之地,如果大家要为难他,他无处躲藏。
这个烈性的女子,认定了某件事,就会义无反顾地面对,即使明明知道对面就是一堵南墙,会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不会退缩。她知道这件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会让马栓引起误会,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心爱的加林哥,她死都愿意。还会在乎那些世俗的谣言。
这个已经成为少妇的姑娘,为了高加林,再次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为爱殉葬的悲壮。
她多虑了,高加林没有遭到为难。高加林临近家乡的这段简短的旅程,刘巧珍全部看进了眼里。乡亲们不但没有为难他,还给他说了很多的体己话,树立他生活的信心。
她是欣慰的,更多是来自内心的温暖和感激。亲爱的父老乡亲们,当一个人飞黄腾达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刻意跟你保持距离,怕落下一个“高攀”的名。但当一个人跌入了人生谷底,他们又都愿意伸出双手,用善良的同情心来关心,呵护你。现在这些在加林哥身上重演的经历,不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吗?加林哥,你可要好好活哩!外面的世界抛弃了你,但是咱这儿的山,水,土地,乡亲,会敞开宽阔的胸怀,接纳你的。
此时巧珍正躲在一片玉米林里,掩面哭泣。亲爱的德顺爷爷,一直见证着她和加林哥的“爱情”。爷爷曾经那么天真可爱地看好他们这段感情。可是这段感情破灭了,回不来了。她也曾后悔自己的赌气,可人也不是神仙,谁能够算准加林哥那么快就被公家退回来了呀?她也坚信,实际上,加林哥内心深处是深爱她的。他是在跟自己的命运较真,他不甘心一辈子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别的女子再好,做不到像她一样对他关心,呵护,迁就他,放任他的任性。城里姑娘,出身高贵,放不下身段和架子。不像她,自身就没文化,可偏偏就喜欢文化人,对文化人有一种仰视和敬畏之心。她会无条件地听从加林哥为她安排的一切,包括抛弃她。她不觉得这是一种下贱,而是一种对文化的信仰。就凭这点,城里女人做不到。
她也隐隐约约觉得,加林哥只是暂时迷途了。她要力争,跟那个城里女人力争。如果加林哥一直工作在他们的县城里,她有信心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可他是要去外边,去大城市啊!那地方,比天津还远。德顺爷爷的灵转嫁去了天津,那是到了天的尽头。可加林哥将要去的那个地方,可是比天的尽头更遥远的地方,叫个江苏,那可是天堂。老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苏啊,她不敢想象。她的幻梦彻底破灭了,他们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在她最难过的日子里,她想了很多,做过很多假设。甚至想过要跟那个城里女人竞争,为了加林哥,她不也在跟妹妹巧玲学识字吗?妹妹常跟她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她相信,通过她的努力,加林哥会看得见的。刘巧珍最重大的打击,逼着把自己嫁给马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知道加林哥要跟那个城里女人远走高飞了。
可老天爷为什么就见不得一个可怜的人的好呢?加林哥苦读那么多年书,练就了满身的才华,为什么就没有一块容身之所呢?这个经历了二十二年人生,在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姑娘,似乎已经看透了命运的本质,又似乎啥也没看清。老天爷总是在捉弄人,阴差阳错总在一念之间,就要错过很多美好的结局。每一次的机遇,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在那一瞬间,两个相向而行的人往往就会擦肩而过。为什么?为什么呀?
现在,看到心爱的人,为她痛苦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心都碎了。她多想来到亲爱的人面前,把他揽进自己怀里。她知道,只有她的柔情,才能抚慰他心上的伤。亲爱的加林哥,他现在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啊!可是她不能了。现在的他们,都只能强压着内心锥心的痛,用旁人的眼光去心疼着对方,却再也无法在一起亲密地抚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多情的姑娘。骨子里还是比较传统的。她信仰爱情,愿意为爱情做许多轰轰烈烈的壮举,就像当初她跟高加林那简单而又热烈的爱情,她顶住全村的流言蜚语,光明正大地跟高加林谈起了恋爱,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可现在,她是一个已婚少妇,是别人的妻子。
她跟黄亚萍一样,都那么深深地爱过高加林。都愿意为他倾尽所有。事实上,她们也都这么做了,并且都做到了。就时代而言,她们都是爱情的最忠实实践者,她们是情敌,可也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可她们又不一样。黄亚萍是城里人,她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洒脱的。她可以有无数次恋爱关系的实践,不合适了就可以宣布脱离关系,甚至是就算结婚了,发现实际上爱的是另一个人,也可以选择离婚,不会遭到来自街坊邻居的语言攻击。她们是开放的,可以把道义看得淡一些。
她不一样,她能给予的,只是单纯的爱。一旦这样的爱错过了,就一辈子没有回头路了。她学不会城市人的洒脱。城市人可是为爱情而活,而农村一旦结了婚,就只能为婚姻而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一直禁锢着农村人的思想。她如果那样做,旁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淹死的不只是她一个,还有她的家人。
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大马河川道,偶尔一阵细微的微风拂过,川道两边的苞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窃窃私语的妇女们在话家常,又像是小情侣间在温文尔雅地诉说情话。在它们的头顶,顶穗的花絮正飘向四面八方。时令进入秋天了,一个个粗大的玉米棒子正趋于成熟,这是一个好的收成年景。
时间临近中午,下地的人们快要收工回家吃午饭了。高加林和德顺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路口,回了家。巧珍擦干脸上的泪水,从玉米林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下到通往马店的小路上。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高加林家破窑洞发了一会愣,终于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