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没什么良言劝你,就一条,要是看着事情做不成,就勉强,带着绾娘到海外去,好好活着。”
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冯云木颇为洒脱的转身离去,往日有些佝偻的脊梁今日都挺直了起来。
自大哥死后的这几年,他从无今日之轻松。
他这次离去,除了完成和侄子所说的两件事外,还有一件事,便是要把当年那件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是谁泄露了冯云山大营的位置,致使其遭受清军火炮的集中轰击!
又是谁,逼得冯云山不敢让自己儿子留在太平军中,临死前还嘱托自己带着侄子出海避祸!
三叔离去的当日,黄胜也来向冯天养告别。
容闳已经帮着和亨利搭上线,对方愿意就先前口头承诺进行下一步磋商,设法让新安船厂不会成为英军日后攻击的目标,但也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一旦出现某些特殊变故,新安县应该保证港岛的最低程度的生活供给,同时不得成为清军攻击或者骚扰港岛的前哨基地。
虽然只是一份口头承诺,但许多细节还是要提前商榷好的。
冯天养自己肯定是没时间去谈,容闳身份也不适合谈,只能是黄胜亲自去跑一趟了。
冯天养给黄胜交代了两条底线。
一是英军不得踏上新安县的一寸土地。
二是英军不得堵截新安船厂沿海北上前往长江口的红单船只。
这两条底线是冯天养将来在叶名琛身前的一道保命符。
得益于红单船的可靠威力,清军水师已经夺回了杭州一带的水域控制权,正在沿江而上和太平军逐个城池的进行争夺。
清军高层已经认识到,只有彻底夺回长江控制权,才有可能切割太平军各个战略集团的联系,最终消灭他们。
因此接下来两三年内都将是围绕长江进行的水陆权控制争夺战,红单船的维修保障至关重要。
三叔和黄胜先后告辞,绾娘也要短暂离开前往广州重新铺设暗探网络,正月尚未过完,冯天养已经孤单一人,颇有孤独之感。
好在纷繁的工作很快将冯天养淹没,让他放下了心底的那点哀愁。
第二批分地的工作已经铺开,但是眼下出现了一些矫枉过正的现象,冯天养需要亲自去盯着,以免走样给今后留下隐患。
二月初三。
龙抬头后第一天。
昨日刚刚和叶名琛一起送完第四批红单船队出征的柏贵照例一早来到巡抚衙门坐堂。
坐在软轿中的柏贵心中还在回味着新迎娶小妾昨夜的婉转逢迎,情不自禁的的摸了摸自己年过五旬的老腰。
“昨夜有些放纵过度了,听说云南巡抚给宫里进贡了几种秘方,颇有奇效,要不让家仆去讨要一份试试效果?”
柏贵想的有些入神,连软轿落地都未曾察觉,直到轿外传来几声喊冤声将其惊醒,猛然睁开双眼。
巡抚衙门前喊冤,在他来广东后这还是头一次遇见。
宦海沉浮多年的柏贵已经嗅到了异常的味道。
轿外护卫的亲兵中分出一人询问情况,随轿的管事见柏贵并未掀开轿帘,低声吩咐轿夫重新起轿,直接将柏贵送进入了巡抚衙门。
少顷,二堂之上,刚才去询问情况的那亲兵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完,然后在柏贵阴沉不定的面孔之中小心翼翼退下。
“着理问司主办详细询问那告冤几人,多派两名书办记录,一个字都不要漏,问完之后即刻将告冤之人和记录文稿移送臬司衙门。”
柏贵闭目沉思半晌,决定还是先将问题甩给苏峻堂,自己静观其变。
反正是告的的他苏峻堂的爱徒冯天养,不怕臬司衙门不接案子。
堂下属吏自然拱手应下,然后抓紧办理,下午便有回函呈上,说告冤之人和问案文书均已送达臬司衙门。
柏贵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看时辰快到下班时刻,不禁有些犯愁,思量着是否找个借口晚些归家。
昨夜劳累过度,今日一整天都是腰酸腿软,若是早归,肯定难以应付那新娶的小妾了。
正在思量着下班后的借口,广东学政于东初神色严肃的来到堂前求见,呈上一份文书。
“广州府学四名教授、八县教谕集体上书,要求本抚派员查办冯天养,理由是其人纵匪为患,残害良绅,惯坏刁民,有里通会匪之嫌疑?”
柏贵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于学东,想起今日早晨发生那一幕,脸色由震惊转为严肃。
“为何要本抚出面?”
“自然是臬司衙门故意袒护,新安县士绅求告多次,反被诬陷下狱,因此才不得已求助于本省清流代为发声。”
于学东一脸义正言辞的模样。
“苏臬台故意袒护?”
柏贵眯起双眼,神色看不出喜怒,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他要确认于学东及其背后那些人是否将苏峻堂一并列为攻击对象。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毫无疑问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风暴,甚至有可能是两广清流和本土合力准备的一次反击!
“苏臬台是否亲自参与,尚未可知,但按察司百般袒护,苏臬台难逃失察之罪。”
于学东神色略显犹豫,但其人还是说出了柏贵最不想听到的那番话。
“新安县令冯天养之罪状可有实证?”
柏贵心中警铃大作,知道不能再问苏峻堂相关的问题,否则自己有可能被逼表态,于是改口将话题拉回冯天养身上,
“中丞,空穴来风其必有因,时下舆论汹汹,士绅非议不断,于某忝为本省学政,不能坐视新安县士绅被害无动于衷,今日便代表广州府士绅,请中丞将冯天养撤职,然后派员查办其案情,依律定罪!”
于学东却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又呈上一份广州府士绅联署的告状信。
见柏贵接过之后并未翻看,更是话语尖锐,要当场逼柏贵表态。
柏贵不禁冷笑起来,于学东的把戏瞒不过他,无非猜测自己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然后以进为退索取办案权罢了,只要自己接下来找出理由推脱,其人必定会想办法举荐自己同谋,或者亲身请命担任办案官员。
一旦办案权拿到手中,冯天养有没有罪都已不再重要,捕风捉影之下,苏峻堂能否坐稳臬台官位怕也不好说了。
将于学东的目的考虑清楚,柏贵顿时也有了主意,脸色由阴转晴,轻笑开口。
“于学台何必动怒,左右无非一个县令罢了,莫说撤职查办,便是杀了又如何?”
于学东闻言一时愣住,正想着如何回话之时,却见柏贵继续开口:
“但冯天养却不同,此人握有团练四千之众,又有船厂几千工人在手,万一真的里通会匪,更需谨慎处置、戒急用缓,万一处置不当,岂非割肉剜疮?”
却是拿着刚才于学东编织的罪名当起了说辞,让本来颇为善辩的于学东一时愣住。
他来之前考虑过柏贵以苏峻堂甚至叶名琛的理由推脱,也都做了相应准备,却唯独没想到这个。
“依中丞之见当如何?”
于学东无奈,却也不得不接话。
再不接话,自己这趟就算白来了,提学公署还一大堆门人弟子等着自己呢。
“正要劳烦学台,烦请告知本省士绅,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大张旗鼓,而当徐徐图之。凡赴省告冤之人,应好生劝慰,本抚将与中堂尽快会商此事,然则在此之前,不可走漏消息,学台身为本省清流典范,士绅之中久有声望,此事便劳学台办理,还望勿辞。”
却见柏贵好整以暇,面容端正,张口说出了一番让于学东瞠目结舌却又无可辩驳之言。
将心有不甘的于学东打发走,柏贵长长呼出一口气,喊来管事,让软轿在巡抚衙门暗门等候,自己则将于学东那封联署的告状信抓紧看完,待管事回禀软轿备好,便匆匆离开巡抚衙门,直奔叶名琛总督府而去。
这泼天的人情可不能捂着,得趁热乎抓紧卖了!
于学东垂头丧气的离开巡抚衙门,没有回到自己的学政提督公署,而是来到了白云楼,在一处侧门轻轻敲击之后,被迎出的小厮直接领着上了最上层的那间厢房内。
此间厢房极为阔绰,占据顶层接近一半的位置,凭窗远眺,既可以看到珠江口上白帆片片,也可以俯瞰广州小半个城池,堪称风景秀丽,心旷神怡。
厢房内一人正在悠然品茶,头戴贤士高冠,身披清净道袍,一副标准的贤士打扮,却正是此间酒楼主人毕澄。
“凤台兄似铩羽而归?”
毕澄见到于学东一脸阴郁之色,大概便猜出结果,先是递上一盏茶,然后含笑开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惜辜负了毕兄妙计。”
于学东黯然一叹,接过茶盏微微一抿,然后将和柏贵交谈之言尽数告知。
“不怪凤台兄,怪愚弟小觑了抚台城府,不该耍假借刀的把戏。”
毕澄听完之后,微微一愣,随即安慰起了有些沮丧的于学东。
“依毕兄之见,此后该当如何?难道真要按柏中丞所言,劝慰告冤之人?那岂非弄巧成拙,反帮了苏氏师徒的忙?”
于学东接着又开口询问。
他本就不是来寻安慰的,此事若无后续章程,他在粤省清流之中名声必然大损,因此来寻求毕澄相助,将此事重新发动起来。
“凤台兄着相了。”
毕澄微微一笑,示意于学东安坐品茶不要着急。
“局势安定与否,与我等何干?圣上将南国相托与总督巡抚,又未相托给你我二人,凤台兄身任学台之职,乃本省清流典范,岂能对残害良绅一事缄口不言?便是激起那厮作乱又如何?又无需你我二人担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