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冬季,杰罗姆出生在桃树角市,他的父母在他半岁时死于火车脱轨,当时整条车厢的人无一幸免,唯有这个婴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于是,他被送入孤童院,并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十五岁。也许是因他幼年时遭受过不平等对待,所以他尤其反感加入教会成为信徒。多米尼克是负责这一片街区的神甫,与他年纪相仿,因总见他在街上闲逛,便与之边走边聊,很快俩人变得熟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遂成了生活中的好友。
在杰罗姆六岁时,有一次被同伴戏弄,顽童们从破墙外搞来条恶犬吓唬他,当他走投无路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时,一条尿柱从天而降,将野狗淋了个落汤鸡,不由惊得当即窜走。杰罗姆仰头去看,见对面阁楼窗后站着一个女童,与之年纪相仿,端着尿壶向他扬了扬。
这是杰罗姆与丽姬娅的首度凝视,一切也由此开始。女童随她爸就居住在他未来的家里,时年也是六岁,比他略大几个月,双方也由此产生了交集,杰罗姆学会了爬树,常攀着藤枝上到屋瓦,吹着口哨引来女童,与她斜坐屋脊,在夏夜里仰望银河,在冬日里眺望落日。
十五岁那年,杰罗姆离开了孤童院,开始在这一带的各种铺子里打零工。在那个不讲究学历的时代里,一般这种半大小子都在忙碌家用,或半工半读。也就在那一年,丽姬娅跟着自己老爸,在唐顿书局地下室租了个屋子,白天当个店员,晚上干标本剥制糊口。俩人居住得如此之近,外加打小就相处捻熟,时常走在一起。杰罗姆逐渐发现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叫丽姬娅的女孩,她的柳眉,上挑的丽眼,樱桃红唇,都无时不刻在撩动着少年的心弦。
在还买不起车的时候,杰罗姆整天骑着单车,准时接送女孩上下课,俩人到了休息日,就会备上面包和果酒,转去亚特兰大乡郊野外午餐。尽管如此,丽姬娅始终没与他处成情侣,而将他当作弟弟看待。就这样过了五年,杰罗姆终于买了辆小车,并在车上写下她的名字。
“你为何要送我车呢?这种笨头笨脑的款式,我才不要呢。”女孩嫣然一笑,婉拒了他。
不论丽姬娅要与不要,总之这辆车成了俩人结伴同行的工具,他俩也随着年纪增长,由桃树角周边,开始向着更远的郡县而去。和风细雨下,或雷电交加间,他俩坐在车里,兴奋地讨论着自己的将来。杰罗姆说自己什么都不會,去到陌生地方适应不了,只想待在桃树角。而丽姬娅则劝他要有点勇气,桃树角是个小地方,外面的世界很大,总之她更想出去闯荡。
然而梦想终究是梦想,现实是不久之后,丽姬娅便嫁人了,丈夫是唐顿书局的承包商,他父亲不愿终日待在阴湿的地下室里,而此人又贪慕丽姬娅的美色,只花了一晚交谈,双方便在第二天定了亲。杰罗姆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鼓不起勇气主动告白?
然而在婚宴当天,这个胖子连连敬酒,喝了个烂醉,回到席间坐下后忽然脑袋一歪,竟然因心肌埂塞当众挂了,丽姬娅在一天间由新娘成为寡妇,什么好都没捞着,依旧住在地下室里。不久后,又有人惦记上了她,这回跑来的是个肉铺老板,据说在亚特兰大也有店面。
哪知,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一遍,刚离开婚宴去度蜜月,车遭到一群疯跑的牛冲撞,翻进沟里,丈夫被各种铁条玻璃扎了个透心凉,当场嗝儿屁,而她则被震出车外,人事不省。
于是,侥幸活命下来的丽姬娅,则在街区成了个不详的人,再也没人胆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来迎娶这么个寡妇,尽管她是一年比一年娇艳。伤心欲绝的丽姬娅决定要离开老家,去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谋生。而杰罗姆反倒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机会,于是在那段落寞的日子里,总想方设法陪着她散心,并拿她喜爱的勺菊做成书签,送了她没集满的整本邮票。
两人有一次外出郊游,开在费耶特郡乡郊野外,恰逢一对青年男女要求搭车,四人在车里越聊越投机,路过一片杨树林时跳下车,去附近的湖里游泳钓鱼。杰罗姆在水里教女子游泳,其余两个留在岸上垂钓。玩乐了一下午上岸时,他被惊呆在当场。只见男人脑袋成了个血葫芦,已被卵石砸死,而丽姬娅则衣衫不整,浑身都是抓破的血痕。
女子见状怪叫一声,夺路而逃,丽姬娅朝杰罗姆高喝,要他挡下女子,在被他绊倒后,丽姬娅快步上前,拔出餐刀将之狠狠扎死。杰罗姆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慌得跌坐在地尿湿了裤头,丽姬娅则说是她男友先行不轨,自己几乎被他掐死才不得不反击,而若放过女子,她会跑去报案,那么他俩的一生都要毁了。
杰罗姆扛着男尸回到车里,然后回去搬运女尸,结果却瞧见丽姬娅像只瘟鸡般缩在树下,双目惊惶嘴角哆嗦,正望着一地血污而发呆。见到平头男回来,她又哭又闹,叫骂着你干嘛好端端将他们杀了?自己与男人坐在岸边仅仅谈笑了几句,怎能因为嫉恨就下此毒手?
于是便发生了我魔魇里所见到的那一幕,杰罗姆阴着脸掘坑埋尸,并处理掉所有痕迹,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路安慰着丽姬娅回了家。这件事以后,杰罗姆才发现,丽姬娅的心中,宿着另一个嗜杀的自己,这是从何开始的,又是怎么形成的?他找不出答案,也无处寻问。因此他采取了最笨的办法,那就是每时每刻尾随丽姬娅,阻止她再度犯案,以免在没有自己从中协助下而遭到拘捕。尽管严防死守,丽姬娅依旧在四年里又杀了两人,一个是邀她去艺术沙龙的雕刻家,另一个是保龄球馆外夜行遛狗的老汉。
丽姬娅心头充满恐惧,开始对这个默不作声死死纠缠自己的平头男深恶痛绝,四名死者都与她无冤无仇,并待自己很好,而自诩为黑暗天使的杰罗姆则像条幽灵,杀绝一切接近自己的路人。她已下定决心,这次要走得悄无声息,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
而在那晚,杰罗姆似乎已预感到她要逃跑,打算首度上门拜访劝她留下,结果双方在争吵时爆发肢体冲突,不幸将标本师从窄细的楼道中撞下,老头跌了个鼻青眼肿。丽姬娅又惊又气,再也顾不上自己老爸安危,操起剔骨刀砍去杰罗姆中指,连夜逃去了外州。
而真实的情况是,他像惯常般凑在通风管道前窃听,忽闻老头惨叫一声,遂急忙下楼窜进书局。结果却瞧见丽姬娅将年迈的老父推下楼廊,并手持剔骨刀打算将他剁成碎肉。俩人于是开始激烈搏斗,结果被她削去条手指而逃之夭夭。
杰罗姆将摔下楼的老汉扶起,其父说有关丽姬娅有着另一条黑暗灵魂这件事,他素来知道,只是不知由何时形成的。丽姬娅只要感受到别人在打她主意,或当被人盘问黑色灵魂的来历,就会换成另一个人,他甚至怀疑,两轮前夫可能都是为她所害。而就在半小时前,老汉在立橱里发现她没来得及处理掉的血衣,打算好好与她谈一次,不料却遭到了反噬。这件事迟早会暴露,家丑已经外扬,用不了多久丽姬娅就会被全国通缉。
“应该不会,尸体我已利落地处理掉了,如果事发,可以全往我身上推,至于现在?”
要如何保住心上人的名节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来承担这一切。杰罗姆仓皇出逃,老头迅即报了案,声称有名陌生男子闯进家里纠缠丽姬娅,他正巧撞见打算干预,却被他推下楼去,跌了个鼻青眼肿。那人见自己闯下大祸,因而窜走。几天后,警员在奥尔巴尼往南16英里处缉拿到凶犯,遭起诉后被判五年,送进了亚特兰大美国南方监狱。
出来后的杰罗姆没再继续打听丽姬娅的讯息,只是通过神甫多米尼克和鞋匠何塞,接济住在养老院里的标本师。他改头换面更名叫英格拉姆,几年后,以此在铁路局谋得一份工作,往返于桃树角至石岭间的路段。有一天,他偶然在火车停靠地鸣车站时,远远瞧见一条熟悉的身影,那是令自己神魂颠倒的丽姬娅,她不知何时又混回了佐治亚,并改了名叫凯丽。
很快,他就查清了丽姬娅的身份,她在宾州认识了新女伴,经她介绍来矿山当财务,当被人问起,她则谎称自己老家在南卡,因铁路段钱好赚所以头一回来佐治亚。
英格拉姆感到既惊又喜,工作上的便利,可以让他总能见到丽姬娅,而又因过去种种,他再也不敢露面,生怕她撞见又会逃得远远。于是便成了个躲在暗处裁切字条的求爱者。他很清楚自己永远得不到丽姬娅的爱,只想用匿名信的方式期盼等来回信,据说这个新来的女财务人缘很好,拥有许多追慕者,只要收到信,不论婉拒还是其他,她必然会写回信。
漫长的岁月里他发了无计其数的信,仅仅只收到三封回信,也许该送她礼物,那么多矿工都会投其所好,英格拉姆认为自己也应该这么做。直至自己花光积蓄,寄给她一只女士金表,对方才剪了自己一缕金发作为回赠。见事情有了好的开端,英格拉姆开始想入非非。
然而残酷的事紧接着发生,由于来矿山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此开了家小赌场,注资的小老板与财务女一见倾心,两人很快陷入热恋。不论他再送什么,都不会等来回信。
“连老子从小到大都没碰过的天鹅肉,怎能便宜你这只蛤蟆?”英格拉姆恨恨地想。他利用工作方便,多次偷看财务女与这个叫格兰特的家伙之间密信,甚至为了阻止她外出幽会故意在附近放了把火,以此延误丽姬娅的行程。他漫步在夜风之中,咬牙切齿道:“老子一定要变得十分富有,要比肖更有钱!如此才能配得上你。”
时来运转,八个月后,因黑枫隧道小塌方,英格拉姆发现了孔迪亚石峡的秘密。他不断在洞内刨挖,最终见到了璀璨夺目的生钻,熠熠生辉镶嵌在山石之间。有了这个底气,他终于打算要露面了。可说回来却也奇怪,按说有觊觎她肉体之人,都难免一死,没准丽姬娅在逃亡的那些年里,在各地都犯下过命案。可自打认识肖,俩人如胶似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恶灵被驱走了?或是她在外省被治好了?
诸多疑问集中在英格拉姆心头,在琢磨怎么来快钱的同时,他也开始加紧搜集肖的讯息。
这个人家在纽约,除他外还有两个胞弟,靠眼光毒辣的注资来挣钱,是个生活优渥的富翁。此人与寻常阔少不同,为人慷慨并富有同情心,总爱帮人一把,所以在地鸣车站广大劳动人民中口碑极好。本来,见自己不可能击败这样的对手,他也曾在心底暗暗祝福过他俩,肖可能会是丽姬娅一生中最好的机遇。但是,英格拉姆拗不过心头恶气,偏要查找他作奸犯科的把柄,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肖与丽姬娅,其实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
他从养老院老汉口中,再度确认了这件事。早年间标本师曾在纽约州谋生,有次邂逅了一名负气离家出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过程不重要,总之俩人携手共渡过几天。该妇回家后不久,就答应别人的婚事,不久便产下个男婴,那就是格兰特。稍后几年,老汉也在他处成家,于是诞下了丽姬娅。英格拉姆怎么都没想到,原本只为抓对方小辫子,却如晴空霹雳。
左思右想之下,他将丽姬娅约了出来,打算当面告知她这个消息,俩人不论如何都不能结合在一起。结果当丽姬娅见到他,不由破口大骂,英格拉姆说现如今我也有钱了,而且将比肖更有钱,不由分说拖着她闯进石峡,非要将开启秘境的钥匙交由她支配。
矿难发生的当天,丽姬娅在与格兰特闲聊时,忽而记起平头男的话,于是打算去亲眼见证,然而当下到四阶,地底燃气管爆炸,将他俩彻底封死在绝壁之下。英格拉姆闻讯后,赶来参加救援,当灰头土脸的余生者从地底爬出,方才知晓俩人被困绝境。
他发了疯般在石峡内刨挖各种地洞,想要寻找捷径去带出丽姬娅,结果白忙了大半年,却无济于事。一年多之后,他带着伤痛之心重回石峡,却在破墟瞧见那把锁匙,当打开秘境闯入休憩间,却见到两个几乎化为白骨的男女,至死仍深拥在一起!
“既然是供我支配,我想给谁就给谁!”
“肖,我被这个混蛋给骗了,是我害了你,他给我一只屁用都没有的指环。也许火就是他放的。对,一定就是他,他过去就曾干过!而且你被人起诉的事,也是他暗地里捣鬼!”
“人生不在长短,贵在能与挚爱之人相厮相守,丽姬娅,此生此世,我无怨无悔。”
“你竟然将钥匙转赠给这个混蛋?以此回报我多年来付出的全部心血么?你就是要这样羞辱我么?连死了也不肯放手?好,那老子便成全你俩!”
“我怎会做下这等丧心病狂的蠢事?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补救。”
七个月后,即1956年8月间,英格拉姆封存了所有书信,将这则悲惨故事告知了多米尼克,交待完自己后事,在湖区的某处展开双臂,默默沉入水底,结束了自己糟糕的一生。
“生命是一场虚无,死亡是唯一真相。有些事我很遗憾,而我却无法保留它们。在旧书里想要寻找答案,却因钢琴的悲调而独自哭泣。久而久之我方才明白,我一直以来,就是她的黑暗天使,只能令其沦丧,望而却步,永远也等不来儿时,你我斜坐屋脊的那片彩霞。”
海棠树下,残花飞舞,逝者已斯,黑土如故,杰罗姆、格兰特与丽姬娅那段血淋淋的虐爱,是否仍有人记得?山狩谢菲尔娜的到来,将这一切抹除干净,并让这个秘密永远封存地底,现在看来,或许才是最完美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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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拉姆、丽姬娅与格兰特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