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场大型的流水席吃得凤阳百姓满嘴流油,听着今天皇帝斩贪官豪强的事迹,一个个皆是拍手称快,再加上朱元璋的鼓励,各种给皇帝歌功颂德的顺口溜层出不穷。
当然,这回是发自真心的。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老百姓们大快朵颐,一干淮西文武望着面前丰盛的菜肴,却是吃不下饭。
“怎么办?我听说杨宪饭都没来吃,已经去查案了。”
周德兴脸色难看,低声道,
“我和亮祖、永忠都有书信来往,他庄园里的那些账册里,我也有份!”
“这要是查起来,我岂不是完了?!”
身旁几人闻言,皆是神色凝重。
“杨宪那个混蛋,就是咱们没犯事,他都要硬生生造几件事来泼我们的脏水!”
吴良愤愤的道,
“要是真被他抓到咱们的把柄,那咱们还有活路啊?”
“到时候,老陆他们的下场,就是咱们的下场!”
“娘的,咱当个将军出生入死的,当的真他娘的憋屈!加官进爵没说起,屠刀倒是在脑袋上悬着!”
这一番话语,听得几人皆是心有同感。
是啊!
在朱皇帝手底下当差,实在是太难了!
荣华富贵没享受到,想捞点钱也不行,今天朱亮祖几人的惨状,足以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胡惟庸,你得给我们想个办法啊!”
胡美皱着眉头道,
“咱们哥几个,可以把你看做主心骨的啊!”
“朱亮祖他们没有保住也就罢了,今天明面上你不肯站出来,也算了,但现在哥几个都危险了,你总得想个法子吧?”
“不然你这个大哥,我看也不用当了!”
他现在说话也不客气了。
胡惟庸的计划每次都挺好,结果最后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根本就斗不过皇帝!
更关键的是,每次他们顶上去了,他倒好,坐着一动不动的看戏!
这无疑是会让胡惟庸在众武将心中的地位疯狂下跌的!
胡惟庸抿了一口酒,略一抬头,冷声道:
“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大哥么?”
“说的难听一点,老子现在把屁股擦干净,直接就可以置身事外!你们的屁股,擦的干净么?”
“哼!”
胡美闻言,脸色骤然一变。
“你!”
他气急之下,拳头都握紧了!
“好了好了!我们自己内部不要乱了方寸。”
周德兴见情况不对,赶忙打圆场道,
“陆仲亨这事儿,包括朱亮祖和廖永忠,也不能怪胡大哥。”
“咱们几个都是大老粗,在战场上打仗还能有点用处,可到了朝廷里,那是真的茫然!还是要请胡大哥给我们指点迷津啊!”
几句话语,也是让胡美等人平息了心中的不平之气,再度看向胡惟庸。
“胡大哥,刚才是我过激了,我的错。”
“你别往心里去。”
胡美拱了拱手,认了个错。
胡惟庸放下酒杯,轻叹一声,道:
“我承认,我这次的确是失算了,也太天真了,咱们想要对抗陛下,的确是太难了!他的狠辣和缜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这一回,陛下显然是做了充足准备的,暗地里肯定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了!要不然,他会带我们去那个破败村落?更别说,銮仪卫的人这么快就把这仨的庄子给搜查了个干净,哪有那么快的!”
“这一回,陛下就是做一场杀鸡给猴看的戏!咱们啊,就是那几只被耍得团团转的猴子!”
听到这番话,众人皆是有些气馁。
是啊。
一个个在战场上都是威风八面的将军,但在皇帝陛下面前,那可不是一只只的猴子么!
“不过,陛下的这番杀鸡儆猴,也更加让我警醒。”
胡惟庸沉声道,
“我们要是不团结,那说不定下一只鸡,就是咱们中的某一位!”
“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朱皇帝,他是不讲恩情的!哪怕你功勋再卓著,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条功狗罢了!”
“哪一天谁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会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就把人给杀了!管你是侯爵还是公爵!”
“所以……不团结行吗?哥几个,经此一役,咱们更不能对皇帝抱有幻想了啊!”
此番话语,听得众将皆是点了点头。
确实,之前还幻想着自己为陛下出生入死的兄弟!
可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兄弟!
胡惟庸的用词很准确,他们几个……就是功狗嘛!
狡兔死,走狗有需要的时候,烹杀了也就烹杀了,就如朱亮祖和廖永忠一般,无足轻重。
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功劳还不如这俩人大呢!
“胡大哥说得对,咱们说话没分量,就更不能分散,那真就和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区别了!”
“咱得拧成一股绳,哪怕不能保人,出事了总还能商量一下对策不是?”
“对,说得对……”
“……”
胡惟庸到底是巧舌如簧,就这么说了几句,便把团队凝聚力又给提了上去,他又成了主心骨了。
“眼下,杨宪是最大的威胁。”
胡惟庸沉声道,
“一旦被他抓到蛛丝马迹,一定会对我们穷追猛打!”
“陛下,或许也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把这样要紧的事情交给杨宪去查,他要的,就是削弱我们淮西人的声威!尤其是北伐回来的将军,声势浩大,为陛下所忌,是一定会被打压的!”
“所以,我们必须要想个办法,把杨宪给干掉!”
众将闻言,皆是神色一凛。
“胡大哥的意思是?找个杀手把杨宪给杀掉?”
“亦或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死于暴病?”
一时间,众人已是有了不少盘算。
别的业务或许不熟练,但杀人可是他们的专业。
“当然不是杀人,你就是做得再干净,能逃得过陛下的眼睛?那銮仪卫的能耐,你们也见识了。”
胡惟庸摇头道,
“杀人,只能激起陛下的愤怒,我们要做的,是把杨宪搞臭!让他身败名裂,失去皇帝的信任!”
“你们知道,林修昨天进献给陛下的那一株稻穗,是哪里来的吗?”
众将闻言,皆是摇了摇头。
“他给我透了个底,是花了十两黄金,从占城国商人那里买来的!”
胡惟庸笑道,
“咱们中原,根本就种不出这么饱满的稻穗来!但是没办法,谁叫陛下就是喜欢这玩意儿呢?”
“当年杨宪,不就是靠着这一株稻穗,成功从扬州调回中枢的么?”
周德行神色一凛。
“胡大哥的意思是……杨宪的稻穗,也是找人买来的,不是他所谓的责任田里种出来的?”
他连声道,
“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要是这事儿查出来,他绝对是要杀头的!”
一听杨宪要被杀头,众将皆是兴奋了起来,死了那么几个淮西人,也该当刘伯温、杨宪这帮人流一流血了!
“对!其实所谓的祥瑞,都是下面的人哄骗皇帝而已,严格来说都是欺君,只是一般皇帝不会计较而已。”
胡惟庸冷笑道,
“但他这个不一样,皇帝是真信了!”
“不但真信了,还将杨宪当做知府的楷模,宣扬了两年!此外,他还把那一株稻穗挂在自己的御书房!作为纪念!”
“你们想想,要是他知道这稻穗是杨宪找人买的,他能有多么的生气?”
吴良眼睛一亮。
“这,陛下被当猴耍了啊!”
“没想到,英明神武的陛下,也有被人耍的团团转的一天,哈哈哈!那杨宪到底是文官,耍起手段来,比咱们这些大老粗强多了!”
此时,他们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你朱皇帝不是一向自诩识人有术么?杨宪这么大一个奸臣就摆在面前,你还把他当个宝似的!
真笑死人了!
“都别高兴的太早,咱们现在需要证据。”
胡惟庸低声道,
“越快越好!”
“咱们没有陛下的銮仪卫,只能靠自己!”
“你们这些年,应该也都经营了不少吧?总归有一些得力的干将吧?把他们全都派出去,去找证据!”
“这是一场赛跑,杨宪先把案子查清楚,我们遭殃,反过来,便是他遭殃!”
“都听明白了吧?”
众将听到这话,皆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一场,等于是跟死神赛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们必须要发动一切能够发动的资源,把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不惜一切代价赶在杨宪的前头!
……
凤阳行宫。
朱元璋洗着脚,眉头紧皱。
“干嘛一直皱着眉啊。”
“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想了,今天好好睡,明天还要回应天呢。”
马秀英将洗脚巾递了上去,轻声道,
“这在家呢,想要出门,可出了门,没几天又想回去了。”
“尤其是这一次,是真的累,我刚才听外面的奴婢说,标儿也累坏了,刚一回到行宫,差点晕厥过去,是常丫头扶着回到房间里去的。”
朱元璋闻言,神色顿时一凛。
“标儿怎么了?”
他忙道,
“人晕了?有没有找郎中看?”
“唉!真是失策,早知道咱带几个太医来了!这地方的郎中,咱还有点不放心!”
马秀英摆了摆手。
“应该没有大碍,只是累坏了。”
她轻叹道,
“能不累吗?从祖坟回来他就很勉强了,也就喘息了一口,今天又跟着你去种地。”
“那地哪里是他能种的动的?烈日暴晒,他又是第一次插秧,关键吧……他还不像小橘子那样会偷懒耍滑,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这孩子啊,对自己的要求太严格了……”
朱元璋默然不语。
“对标儿,咱确实是疏忽了。”
他低声道,
“可没办法,咱就信任自己的儿子!别的人,咱也信不过啊!”
“你看老二老三他们混蛋吧?最混蛋的,莫过于老六吧?可不管怎么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他们的心都是向着咱们老朱家的,为咱大明着想的!”
“可你看那帮子将领!一个个连爵位都还没封给他们呢,就已经开始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像朱亮祖、廖永忠这样的人,咱可以肯定还有不少,只是没有挖出来而已!”
“放权给他们,让他们做事,咱能放心么!搞不好用不了多久,就把咱架空了!”
“这也是咱迟迟不设立丞相的原因,咱实在是信不过他们!”
事实上,大明有丞相,朱标这个太子,其实就是担当着丞相的职务。
父子俩,一个当皇帝一个当丞相,把帝国的政务全都包圆儿了!
可也正是因此,俩都累得够呛!
老朱身体硬朗还好一点,可朱标没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
可以说,从那天熬夜去救巡检司士兵开始,他的身体就一直处于极度疲惫和亏损的状态,再加上后面马不停蹄的接手各项事情……
能坚持到今天才晕,已经可以说是意志超群了!
“这帮武将,的确要约束一番。”
马秀英颔首道,
“不过,文官应该好一些吧?我始终认为,刘伯温是个忠臣,他值得信任。”
“宋濂也是,他是一个绝对正直的人。”
“只是你也不肯重用他们。”
朱元璋摆了摆手。
“咱不是不肯重用,刘伯温这个人你也知道,恃才傲物,跟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老朱冷哼道,
“他其实一直都看不起咱土农民出身,一直没跟咱交心呢!”
“最近,更是屡次三番的想要告老还乡!哼,摆明了就是对咱不满,要归隐山林!”
“这样的人,你就是让他干丞相,他也不肯!有什么办法?”
马秀英闻言,不禁有些无奈。
“你这这个人啊,就是固执己见,人家刘伯温就是那个客客气气的性格,你非要觉得他是假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他也没办法啊。”
她轻哼道,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他做的事,为你出的力,那都是可圈可点的。”
“至于告老还乡,当初我也许诺过他,功成之后许他告老,结果是你反悔,搞得我都很没面子,好像我这个皇后说话一点分量都没有,说话不算话似的。”
朱元璋撇了撇嘴。
“没有他,那帮骄兵悍将更难治!咱指望着他在前头扛着呢!”
他昂首道,
“他不肯抗,那就让杨宪抗!他俩是师徒来的嘛!咱听杨宪一口一个恩师的喊着,刘伯温也没反对,这小子要是上去了,刘伯温肯定也会撑他!”
“杨宪这个人,咱还是挺看好的,为人干练,也有上进心,当年治理扬州,可谓是天下表率!只是年轻了一点,缺了点历练。”
“假以时日,他肯定可以挑大梁!你说,将来咱让他当丞相,压李善长、胡惟庸他们一头,你看怎么样?”
听得出来,朱元璋对杨宪的期望是很高的,是想把他往丞相的方向培养的!
“你这么信任这个杨宪?”
马秀英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的问道。
“那是自然,他虽然嫩了点,但是人品还是没的说的!为人正直,和刘伯温也差不多!咱都观察他这么多年了,不会有错的!”
朱元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自信满满的道,
“咱看人,从来就没有看走眼过!”
马秀英微微一笑。
“但愿你不会打眼。”
“睡吧,累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躺到了床上。
“诶,妹子!”
朱元璋把脚擦干,忙道,
“你这么着急干嘛!咱还没跟你聊完呢!”
“有些事儿,咱拿不定主意,你帮着一起参谋参谋呗?”
马秀英躺在床里,应道: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事情,不要跟我来说。”
朱元璋:“……”
“不得干政个屁,咱夫妻俩,啥时候不是商量着来?这不关着门的么!”
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床边,推了推马秀英,道,
“起来起来,别装睡!”
“咱这会儿一点都不困!今天杀了那么多人,咱满脑子还是那个画面呢!你竟然能睡得着?你定力比咱还强?”
马秀英略一侧身,瞥了朱元璋一眼。
“陛下要是精力无处发泄,那就去别的妃嫔那吧,你把她们都带出来,她们可眼巴巴的盼望着你去临幸呢。”
“这两天都叫她们独守空房,指不定都在背后蛐蛐我霸占皇帝呢!”
“去吧去吧,我要睡了……”
朱元璋:“@#¥%……&@!!!”
“咱跟你聊正事儿,你当闹着玩儿呢!”
老朱不爽道,
“咱现在要定功臣们的名分,也就是他们的爵位俸禄!”
“你确定不想参与?你要是不参与,那咱可就自己一个人做主了!”
听到这话,马秀英方才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今天就要定?”
她有些惊奇的道,
“回去再说呗,急什么。”
朱元璋摇了摇头。
“有威慑,有封赏,一张一弛才是御下之道。”
“今天给他们一顿惊吓,得给个甜枣压压惊,要不然,这帮人怕是要跟咱离心离德了。”
“当皇帝难呐……”
马秀英点了点头。
“理儿是这个理儿。”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免得你犯糊涂。”
封爵,是皇帝最大的权力之一,等于是分最核心的利益!
公侯伯子男,每一等之间的差别,都宛若天堑,所能得到的待遇,绝对是天壤之别!
对于丈夫愿意分享这个权力给自己,马秀英自然还是比较高兴的。
只见朱元璋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个个人名儿,如徐达、汤和、李善长、刘伯温、耿炳文……
“从徐达开始,毫无疑问,公爵。”
马秀英判定道,
“李善长,公爵!”
“汤和,公爵!”
“刘伯温,公爵!”
朱元璋:“???”
“去去去!喊你给咱参谋,不是叫你喧宾夺主的!”
“刘伯温哪里够得上公爵了?他能捞个伯爵都烧了高香了!就连汤和,都没有资格拿公爵!”
马秀英听到这话,神色顿时一变。
“重八,你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