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林小云慌了:“你……你到底输了多少!”
见老爹还是不说,林小云大怒:“我是你儿子,都这份上你还不跟我坦白,是不是外甥不要,连儿子都不要了?!”
这话直锤到林添财心里头去了,泪流不止:“我……我对不起你姑姑,我对不起阿夜!我……我不是人!”
“所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快说!”
“我……我把我凰浦的股子抵押出去了……”
“什么!”林小云一跳八尺高:“你……你!!你!!”
他气得坐倒在椅子上,瞪着老爹,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添财见他这样,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儿子的反应这样子,外甥的反应可想而知!
屋子里沉默了好久,林小云胸口才平伏了些,说道:“我没法帮你了,你自己去跟他说吧。”
“我……我开不了口……”
“哼!”林小云冷冷道:“现在不是他生气不生气的事情了,你赌钱就算把自己陷进去,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最多我这个当儿子的给你陪葬,但你现在还不去,回头如果凰浦给你拖下泥潭,那你就是害人了——害了表哥,害了大伙儿!你要坏成这样,我也认不了你这个爹了!”
林添财惕然一惊,林小云这话算是把他骂疼了骂醒了,赶忙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父子俩到了林叔夜屋子里,林小云将门关上,这才指着他爹说:“你这个不肖父!还不快说!”
林叔夜凝视着舅舅,等他开口。
林添财又愧又怕,终究还是愕愕了出来:“我……又赌了。”
林叔夜点了点头,林小云怒道:“说重点!”
林叔夜一听眉头就皱了,赌还不是重点?
林添财两眼流泪,林叔夜见了大惊:“舅舅,你除了赌之外,还闯什么祸事了?”看林小云。
林添财也看着儿子,几乎在乞求。
林小云骂道:“这事我是怎么都不会替你开口的!你自己说!”
做错了最不应该的事,对着最亲的人要把话说出来,那话到了喉咙里真如用刀在割一样,尤其是第一句最难!
但此时林小云不帮自己,他也只能开口:“我……我把凰浦的股子给抵押了!”
这话说出来,他只觉整个人仿佛要虚脱了一般。
林叔夜一愣,随即一惊,随即大怒,身子有些发抖,要说话一时说不出来。
见外甥这样,林叔夜半颗心都凉了,赶忙道:“本来那一定能赢的!我只道……那股子也就是在别人那放一放,转头就回来了……”
林叔夜半边身子都在颤,就是说不出话来!他是极重情的人,别人也就算了,林添财于他是舅实如父!现在做出这种事叫他如何接受!
林小云见表哥不肯骂,心里也是暗惊,他究竟帮着他爹,跳起来劈头盖脸指着林添财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脑子没心肠自以为是祸害子孙的赌棍!今天拼着天打雷劈我也得把你脑子里的破烂给拖出来锤!什么叫一定能赢!赌有能赢的吗?十赌九骗,剩下那一个让你吃甜头那是要诓你入局!你一辈子没脑子祸害自己也别祸害别人,祸害别人也别祸害家里人!你就算祸害我没关系,你怎么能祸害表哥!凰浦的股子虽然放在你手上,但那是你的吗?那是绣娘们一针一针绣出来的!是姑姑呕血呕出来的!是表哥多少晚没睡磨出来的!那是大伙儿的心血!那是大伙儿的前程!是大伙儿共同的命根子!你将大伙儿的命根子拿去抵押,你还算人不算!就是猪就是狗,都比你这没脑子没心肝的好!亏你还有脸做人家舅,亏你还有脸最人家爹!”
怒骂和脏话就像倒豆子一样倾泻在林添财的脸上,被亲儿子这样糟践,林添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骂到最后,倒是林叔夜怒吼起来:“够了!”他对林添财是怎么也没法骂的,因此这一声吼是对着林小云:“你够了!出去!出去!”
林小云见表哥终究还是出了声,这事想必有一二分转机了,拿脚就往他爹腿上踢:“出去!让表哥静一静想想怎么办!”就这么踢着踢着把他爹踢出去了。
林添财把最难的那句话说出来,再被亲生儿子骂了一顿,原本塞住的心窍倒是通了几分,浑浑噩噩的脑子也恢复了一丝灵光,看看林小云已经在开门,猛地想起:“不行!最要紧的事情还没说!”
他按住儿子的手把门又关上了。
林小云骂道:“你还要干什么!在这里惹人烦么!”
林添财已转过头来,对林叔夜道:“阿夜,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但现在想想,这是一个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你这说的是什么狗屁的废话!”林小云骂道:“赌哪有不是局的!”
“不是这样!”林添财道:“从我们进京开始,就进了这个局了,梁惠师的事,也都是局!”
林叔夜的胸腔本来被失望、恼怒与愤恨塞满,听了这话情绪骤减而理智萌发,望了过来。
林添财絮絮叨叨的,便将进京之后瞒着外甥偷偷赌外盘,以及发现有别的豪客一押数千两一赢上万两的事,一路说下来。
林叔夜越听越是心惊,听到强爷出现后惊道:“那个强爷的事,做局做得这么明显,你也看不出来!”
林添财垂了头,现在回想自是能想到其中的种种蛛丝马迹,但当时被利益蒙了眼,竟然半点察觉不到。
“说,你继续说!”
林添财接着便将梁惠师赴约被伤,当晚强爷再约、与黄谋梁惠师秘定赌局继续说了。
林小云听得目瞪口呆:“你……你被骗也就算了,黄谋那种人也都被诓了?”
林叔夜这时心里种种情绪尽去,脑子急速转动,等听到林添财为了押一波大的一狠心将凰浦的股子抵押出去,忽然冷笑:“这不是京师的人能干出来的事!设局的人不但极其狡诈深思,而且必须是对你们都非常熟悉,才能根据你们性格中的弱点,拟定这样的局来!”
“啊?”林小云聪明不在表哥之下,深思则大有不如,因此还没意识到。
林添财长叹了一声:“阿夜你说的对……我……那日我怕强爷追债,却还是没躲过去,被他带到一个院子里,在那里竟遇到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谁?!”林小云急问。
“杨……杨燕武!”
林小云对广州这边的事没那么熟,到凰浦后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是放在刺绣上,而不是去帮表哥琢磨经营,因此一时竟没想起来:“那是谁?”
林叔夜却已经冷笑起来:“果然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不过这也才合理!大哥啊大哥!你这几路棋,下得可真是厉害啊!”
通州,康祥的人马从陆路转为水路,梁惠师也浑浑噩噩地被人带着,上了船。
别人都在忙碌,她却一直在繁复咀嚼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败?为什么会败?”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人大叫:“不好!失火了!”
水上行船,忌的是“翻”、“沉”等字眼,却并不很怕失火,因为水近在咫尺,然而这次的火势来得好快,一股炎热感很快就袭人肌肤。
梁惠师被危险拉回了现实,拉开舱门正要逃命,忽然对面一艘船擦身而过时,一个人影闪进了梁惠师眼帘!
是他!
那个人正对着他微笑,他手里拿着一杯酒,敬了敬梁惠师,跟着洒入河中——这杯酒,是对她的祭奠。
梁惠师忽然就明白了:这场火,不是意外!
她仍然有机会逃走,不过……
看了看自己已经废了的右手,梁惠师惨笑一声,坐了回去,关上了舱门。
船舱外头,有不知情的同行者还在呼喊着她,叫她快出来,梁惠师却不动了。
有些事情她突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局,一个算计,背后的人是被所有人都忽略却重新杀回来的一个恶鬼。
“哈哈,哈哈!”背脊重重地靠在船篷上,一生的经历有如镜头回放一样迅速掠过。
无数自己在意的人、无数自己在意的事……
到最后,人最重要的还是她,而事最重要的是刺绣——只是,看看自己的废手,她知道人自己失去了,刺绣也失去了。
从决定向陈家复仇的那一刻起,梁惠师已经有了觉悟,因此对死亡威胁并未感到意外。
人生百年,终归要死的,但到了这最后一刻,最让她感到遗憾的,反而是最后的那场绣——在最巅峰的战场,不是以绣艺直接面对高眉娘、沈女红,而是被扯进恩仇旋涡,败在了阴谋算计之中。
“秀秀……眉娘……姑姑……”长长地叹息之后,她轻轻地叫出了三个称谓:“你是对的。”
大火很快吞噬了这艘运河客船,却在火焰中传出来诡异的歌声:“初一就话初一头,初二就话新年头……”
北方人听不懂广东惠州的客家话,更别说听懂这种用方言唱出来的歌谣,因此让火焰之中传出来的歌声更显得孤独而寂寞:“……十一十二龙灯出,十三十四过月半,过了月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