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京师合盛绣庄先上前道:“在京合盛绣庄,蒙恩恳请承制贵妃娘娘大衫、常服各一套。”
他是京师的庄主,所以比起外省绣庄更知大内礼节,有他做了榜样,下面的人便知道该怎么做了,便见福建的代表上前道:“福建仙游绣庄,蒙恩恳请承制诸妃娘娘常服两套。”
再接着,湖广的庄主上前道:“湖广湘云绣庄,蒙恩恳请承制诸妃娘娘常服两套。”
绣首之中,高眉娘心中一奇,抬眼瞥了过去,只见姚凌雪眼观鼻、鼻观心,全无飞扬跋扈的样子,高眉娘看得暗暗点头,心道:“不曾想蚕池献绣那一次挫折,对她大有好处!今日看来比先前稳重多了。”
再跟着便是吴门绣庄的庄主上前道:“南直隶吴门绣庄,蒙恩恳请承制皇后殿下翟衣、大衫各一套。”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无不讶异,好几个人同时咦了一声。
此次斗绣胜负的关键与选择有关,万没想到,沈女红竟然放弃了绣龙袍!
之后蜀中华阳绣庄承制了贵妃之服,河南的新安绣庄承制了妃子之服,如此除了凰浦、康祥,其他六家都报完了。
秦德威笑了笑,道:“剩下的,就是你们两个广东的出挑,争着要绣龙袍了。得,那就只能抽签了。上来吧。”
他的干儿子早准备好了。
秦德威道:“抽到长的,便绣龙袍。”
林叔夜手一请:“二哥先。”
黄谋也不客气便抽了,林叔夜再抽,却是短了一截。
黄谋大喜,匍匐跪拜,口呼:“广东康祥绣庄,蒙恩恳请承制皇帝陛下吉服、常服各一套。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叔夜虽然失望,却也只能上前蒙恩恳请承制。接着尚衣监再次抽签,分派了四位妃位的分配,林叔夜抽到了康妃。
秦德威道:“皇后娘娘恩典,昭、康、安、靖四位娘娘许绣首入内拜见。”
这个安排却是出人意料,怪不得要绣首随行。
高眉娘目光投来,林叔夜点了点头,彼此会意,高眉娘这才随着一个宫娥去了。
嘉靖皇帝如今住在西苑,皇后与几个得宠的妃子也到了仁寿宫那边侍奉,康妃如今却住在了大内,一路进了康妃所在,高眉娘也分不清是哪座宫哪座殿,只觉得入院后颇为冷清,进屋后颇为阴冷。
“起来吧,半冷了的殿屋,也不用太多规矩。”
高眉娘站了起来,一时不敢就直视康妃,康妃却打量起了高眉娘。
进宫之时,飞凰面罩自然是要摘下一验的,验完她仍戴上,太监宫女也只当她有怪癖,康妃见了道:“怎么还戴着个面罩。”
高眉娘道:“民女颜陋,怕冲撞了宫中贵人。”
“撤了吧,我不喜欢与遮遮掩掩的人说话。”
高眉娘这才将面罩撤下,康妃一见之下愕然,此时的高眉娘全然不施粉黛,因缺觉眼睛甚至有些浮肿,然而仍难掩其绝色,若是薄施粉黛,其将如何?
一念及此,康妃甚至有些吃味起来,冷冷道:“怪不得要戴面罩,还把自己弄成这样,是怕宫里的女人看见你的脸后生嫉恨么?这般容貌竟然去做绣娘。若是入宫……嘿嘿!就是在民间,怕是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吧。”
高眉娘低着头,没什么感情地回道:“康妃娘娘谬夸了,一来民女乃草野劣贱之躯,不敢高望九重,二来从小混在针黹棚架中间,也没怎么见外人。”
康妃听她言语不俗更是好奇:“你这是读过书的啊。”
高眉娘道:“因为要学绣,顺带着读过几本杂书。”
“听你的言语,莫非还没嫁人?”
“民女已立志自梳,无字人之意。”
“自梳?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粤风俗,女子自行束髻,以示终生不嫁。”
康妃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心想这么年轻竟敢下这个志向委实罕见,又想到一个女人如果终身不嫁,数十年间日日夜夜那种孤寂凄冷熬下来,不禁又心生悲凉。
她前段时间因见皇帝梦中落泪,当时已暗自警惕,后来皇帝以思太后搪塞了过去,她也以为没事了,不料前两日忽然被寻了个理由遣回大内,不再侍寝西苑,旁人还在思疑,康妃自己却便知已失眷宠了,其实从头到尾她都不完全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了皇帝,嘉靖之喜怒无常与敏感猜忌一至于斯!
这日心情自是极不好的,所以高眉娘刚进来时她也没好气,等见到她的绝美容颜后又生忌惮与妒火,直到听高眉娘说要自梳,这才转嫉为怜,尤其是触动了自己心事:如果皇帝从此冷遇自己,那自己往后的日子却与“自梳”何异?
因此又生了同病相怜之心,说话的语气也转宽和了,道:“自梳便自梳吧,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男人的心才是深深难测。自梳自养,少了许多无谓的纠葛,清清净净的其实也挺好。”
高眉娘不知康妃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变化,但她对各种深闺贵妇见得不少,而且从小师父就教她面对贵人时要:慎深谈、慎牵涉、慎交心——与权贵们交心固然可能攀上高枝得富贵,但一个不慎却更容易后患无穷!因此只是应道:“娘娘说的是。”
“你这个年纪,进了宫也能这样沉得住气,也不容易了。”康妃笑了笑,站起来说:“来吧。”
看高眉娘不解,旁边的心腹宫女道:“还不快上前帮娘娘量身。”
高眉娘这才醒悟,赶忙走上前去。
“他们也没跟你说清楚么?”康妃不禁笑道:“皇后和两位贵妃身份尊贵,不容外间觊觎,但我们几个不算什么,许了你们进来,自然是让你们来替我们量身的。”
高眉娘便摸出一团随身丝线来,拉出一根。
“咦,不用尺子么?”
“不用。”
高眉娘没被问就不说话,一边以丝线先量了臂长,摘断,再圈手臂上下围,再摘断——这三段线便是臂长与臂围了。
康妃笑道:“我第一次看这般量身的。”
高眉娘道:“其实也不是我不用尺,只不过我没给人量过身,所以随身没带尺子。”
康妃一奇,随即道:“哦,对,你是绣娘,不是裁缝。”
“倒也不是。”高眉娘道:“民间没分那么清,绣娘有时候也得入闺制衣,不过民女自十二岁后,就不曾做这些事情了。”
“这是为何?”
高眉娘微笑不语。
她来到这紫禁城中什么也不算,但在广东绣行时却地位超然,成名之后就算还曾帮人制过衣裳,这种量体之事也不需要她亲自去办了,上一次帮人量体已是十九年前的事,所以刚才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此次斗绣之事康妃有份分管,除了嘉靖随口一句言语、皇后顺便指派之外,也与她颇晓制衣刺绣有关,这时一个转念,便明白了过来,笑道:“我知了!你十二岁就成名了,是否?”
“娘娘慧眼慧听。”这句话却不是高眉娘不走心的奉承了,眼前这位妃子聪慧过人,言语间又显露了对自己的善意,跟她说话实在省心,因此不觉间多说了两句。
量体既毕,高眉娘道:“皇爷和皇后的龙袍、翟服各有定制,等闲不敢逾矩,康妃娘娘要做的是常服,反而可以多作发挥以合主人心意。却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样衣服。”
康妃眸中显出黯然来,说道:“这两件衣服,也许是往后余生我最好的两件衣服了吧。”别看她是地位高高在上的皇妃,但一旦被皇帝冷落,未来在宫中的日子便可想而知,只以衣服一项来说,若是皇帝不再宠幸,往后就只能穿各种制式衣服了,要再想有一个宗师级高手来为自己量身定做,那是不可能的了。
高眉娘阅尽沧桑,又经历过宫廷之变,只从一句话中便听出了许多意味来,虽不知对方发生了什么,但这位康妃言语间既与自己投机,又对自己抱怀善意,一时心中不忍,便道:“娘娘心情不佳,或是近期有变之故,宫中之事民女不敢妄加猜测,但就算受了委屈也当振作才是。不然民女也做不出能显娘娘风采的衣裳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量了腰围、肩宽。
康妃却黯然道:“宫中的事情,有时候不是想振作就能振作的。”
“虽然如此,但世道诡谲多变,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振作起来,至少能不让人轻侮。”
康妃听了这话一时惊醒,颔首寻思:“她说的对啊!皇爷的心思别人一时猜不到,我若就此萎靡别人定要落井下石,若是振作起来,那些奴才一时反不敢妄动我,何况我还有一个皇儿!我这边多遮掩一日,皇儿便有多一天好日子过。”想到这里双眉一轩,说道:“这话有理。你便放开手做吧,只要不违礼制,能多好看,就给我绣多好看来。”
高眉娘见她精气神回来了,心中便有了主意:“娘娘既这般吩咐,那民女倒有两个题目,恭请娘娘裁决。”
当下索纸笔,草拟了绣图,交给康妃,又将题目细细说明,康妃见了听了心中大喜,道:“好绣。真不愧是能以《飞仙盖》倾动圣心的大匠。你好生做吧,我虽受了冷遇,但御前斗绣之事,却还能替你做主一二的。”
高眉娘得她一诺,非但未喜,反而暗道:“一个不察,还是被牵扯进来了。然而这也没办法。”
她刺绣的理念一向是“绣当随人”,认为物似主人意,绣品尤其是衣服必须要与穿衣者的精气神相吻合才能臻于上乘境界,所以若是康妃一味萎靡,她的才情也就没办法尽情发挥。这次御前大比她是立志要尽情以遂当年未尽之意的,在这个大目标之下,就算是师训也得靠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