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师自己也嘬了茶,待喜妹下去,又屏退了自己的弟子下楼,楼上只剩下高、梁、黄三人,这才开口:“当年……你不听我的话,信了那陈子峰,终于落得那个下场,不但你自己生死不明,就连整个凰浦也跟着亡灭,我心中对你,其实有怨!”
高眉娘眼睑垂了垂。
当年梁惠师对陈子峰一直是有戒心的,不过这份戒心里头也包含了她对高眉娘的私心,不管陈子峰还是梁惠师,两人对自己都有占有欲,这事高眉娘心里清楚,因此梁惠师与陈子峰的争端无日不有,但高眉娘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当然,从后来的结果反推的话,梁惠师的话也不算无理。
“那天晚上,你跟他出去后没回来,我便知事情要坏,再后来他使了手段,不知如何,竟能在宫中玩起狸猫换太子来,让陈子艳当了尚衣,我便知陈家之势已不可制!他在北京都能玩这一手,回到广东那更得一手遮天!
“因此我一路隐忍,还没回到广州,就见不能忍的人都被他先后清除,我便知凰浦必定无幸,我自己也凶多吉少,因此当机立断,投了茂源。”
黄娘怒道:“所以你为了自保就投了敌人,我的手臂是你砍的,凰浦的那把火,也是你点的!”
“不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报仇!”梁惠师的眼睛扫了她的断手一眼:“你的手是我砍的,但就算我不砍,那也保不住。至于凰浦的那一把火,我不点就能不烧?”
“你!你!”黄娘气得说不出话来——自几年前梁惠师暗中来寻她,她便已知梁惠师潜伏报仇之意,但对她的恨仍不能平。
梁惠师却不理她,黄娘虽是曾与她齐名的高氏门下两大弟子之一,但她心里一向看不上对方,觉得黄娘终不脱一介妇人之属。她只是看着高眉娘:“我潜伏矢志,只为报仇,但你竟然没死,却是令我又惊又喜。”
知道高眉娘的消息后,梁惠师又调整了策略,只是当时茂源之势已是根深蒂固,她又筹谋了数年,这才发难。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不想报仇!”
这时喜妹又送了第二巡茶上来,梁惠师咬着牙,才能将第二杯茶咽下!她无法理解,因为高眉娘遭受的,按理说要比她更加惨苦。
等喜妹收了第一巡的茶杯下去,高眉娘呡了呡第二杯茶,才说:“流落西南的前两年,我心中对陈子峰的恨意,只会比你更深。其实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说心中完全没恨了。我毕竟也还只是个人,不是神仙菩萨。”
“那为什么回来之后,你竟……竟无甚报仇之意!”
“因为我发现人的生涯有限,机遇更有限,在有限的生涯与机遇之中,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随心所愿的,恨虽深,仇虽大,但我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而仇恨会影响那件事情,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就只能尽量让自己释怀了。”
“什么事情?”梁惠师不解地瞪着高眉娘。
高眉娘回视她,眼中竟然也带着讶异,似乎梁惠师不该不知道:“什么事?自然是刺绣啊!”
梁惠师怔了怔,随即冷笑:“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冲突!”
“你要报仇,我能理解,我也愿意看到陈家遭报应,也愿意在旁协助,但我不能将报仇作为余生之第一义——这是我在云南的第五个年头才想明白的事。”高眉娘轻叹了一声:“为学第一义,在于一个‘专’字,人的心力是有限的,我分心于仇恨,则绣道将无以进步,我恨陈子峰,但我不愿意为了这份仇恨,将我刺绣道路上的进境也搭进去。”
啪的一声,梁惠师手中的茶杯碎了一地,将楼下的人也吓了一跳。她哈哈笑出声来,再看高眉娘,眼中充满了荒唐感。
“所以如果不是我,你可以不报仇?”
这一次,高眉娘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我这次回来,首先是为了刺绣。”
梁惠师冷笑了几声,道:“我心里有恨,然而也不见得就妨碍了我的绣艺!你的绣艺好,你的绣道高,那我们御前大比见分明!”说完这话,拂袖下楼,不一会便听到黄谋与林叔夜的匆促告别声,跟着便见潮康祥众人扬长而去。
黄娘在楼上看着梁惠师的背景,忽然道:“我不喜她,但这一次……姑姑,我与她一般,也不能理解你。”
高眉娘没有解释,天赋最高的弟子如梁,情感最深的弟子如黄,也都不能理解她,但她也只能接受了。
走到她这个位置上,孤独似乎是必然的。
当林叔夜走上来时,正好看到高眉娘远眺梁惠师背影时的背影,他一时未知楼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个背影是这般的寂寞。
他似乎是唯一能理解这份寂寞的人。
天色渐昏黄,茂园主屋,杨燕君听见有人进门,也不回头就说:“今夜我不吃饭了,不用准备。”
门被反手带上的声音,屋内更无第三人,脚步声走近。
杨燕君皱眉而怒:“都说了——”
戛然而止。
眼前是她怎么也没料想到会出现的人。
陈子峰脸面都梳洗干净了,一身棉衣浆洗得笔挺,更让人熟悉的是那已经清澈而冷漠的眼神。
哪里需要看第二眼?杨燕君便知道他的清醒回来了。
或许陈子峰最爱的女人不是她,但谁能比妻子更懂自己的丈夫?
猛地她想起什么,身子向后一退,碰到了梳妆台,整个人坐在了上面。
陈子峰冷冷问:“你在怕什么?”
“我……”杨燕君随即苦笑:“对,我在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语音还是有微微的颤抖。
陈子峰走上前,扳正妻子倾斜的脸,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望向自己。
“从化的事,是你做的。”
杨燕君身子又忍不住颤了颤。却不敢应答,又无法说谎。
夫妻之间的问答,有时候不需要言语,眼神就够了。
得到答案之后,杨燕君只觉得颌下一松,随即耳边风声响起,呼啪的一下,她嘴角都被扇出血来。然后她的下颌又被拿紧了,继续逼着她看向打她的那个男人!
她爱着他,也怕着他,但她毕竟是杨家的大姑奶奶!受到伤害后反而让她产生应激的怒恨,朝上瞪着陈子峰。
“孩子流出来的时候,你亲眼看着的?”
这事杨燕君是心虚的,她想扭转头,却被丈夫强行掰正,终于在他冷硬的手指流下了泪水:“是啊!我亲眼看着的!”
这泪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仍然是恨!
“男孩女孩?”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愚蠢的女人!”陈子峰眼神微微一黯:“不过,也当是我没那个缘分了。”
一个反手,又扇了一耳光。
这一次,那只阎罗般的手没再拿捏,任她披头散发头颅下垂。然后她听见了第三句问。
“祖母就是被这个消息气死的吧?”
杨燕君整个身子都抖动了起来,她真害怕了,因为她猜到会怎么对付自己!
她弄死了他的血脉,又气死了他的祖母,这两件事情都是他的逆鳞!
接下来应该是第三记耳光,然后就是继续的暴虐。
然而她猜错了。
“我本来应该杀了你的。”
“本来?”杨燕君转过头,看丈夫时眼珠子仍然满是怨恨,只是此时带着些许不解。
“我杀了你,陈杨两家就没弯转了,所以我不能杀你。”
杨燕君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苦涩:“所以你要留我一条命,好让你继续拉拢我娘家么?”
“不止。”陈子峰道:“我答应你,今生今世,我不再碰别的女人,不再想别的女人,不再生儿育女,青儿白儿,就是我唯二的血脉,等她们长大,就给她们招赘两个夫婿,继承我们的家业——所有的一切,如你所愿。”
杨燕君怔怔看着丈夫:“你说什么?”
“这些是你一直想要的,不是么?你知道我的,我答应过的事,都会做到的。”
“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为了了恩怨。”陈子峰转过手,替妻子擦干嘴角的血渍:“我会再去一趟京师,把该死的人送走,把该是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然后我们就安心过剩下的日子。夫人,你说,好不好?”
杨燕君怔住了:“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觉得呢?”
“你威胁我?”
陈子峰冷然。
眼前这个男人狠辣到令人战栗,他的变态又足以令人作呕,但她却狂笑了起来:“好!好!我答应你!”
“我知道你会答应,家和万事兴!”
“家和……我早不在乎了,但我喜欢你这份狠劲!”
西关的绣行又进入了繁忙的季节,不管是凰浦还是康祥,忙的不仅是内销外销的订单,更有即将到来的御前大比。
凰浦设在西关的新店也赶在年前开张了,开张时候,不但几乎所有同行都来捧场,甚至秦太监都送来了贺礼。
对整个粤绣行而言,或许凰浦和康祥还未分胜负,可在广绣内部,大家都已经默认林将代陈。
凰浦的绣店有多热闹,茂源那边就有多冷清。
但是,就在凰浦和康祥为御前大比全面备战之时,北京一个消息传来:太后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