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又是这样单刀直入起来,这让高眉娘情绪有了些许混乱。
这一回,林叔夜却似乎不再顾及她的情绪反应:“你跟他有没有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所以……姑姑,你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好不好?”
原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句接一句的逼迫,没想到到了后面却软了起来。
只是这软却越发叫人难以承受了。
“唉——”高眉娘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原本不愿意说的话,也终于出了口:“我跟他……跟陈子峰……”她犹豫了好一会,才继续:“他对我怎么样,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但我……我对他……”
“嗯?那你对他……”林叔夜的眼睛在烛光下很亮——那居然仍是少年人的明亮,目光中有期待,却又有担心和害怕,就像一只等待主人答案的幼猫。
“我对他从未跨过那一步!”
林叔夜眼睛大亮!
他猜到她对陈子峰应该是有过好感的——以陈子峰的优秀,以他二人的密切关系,有好感是正常的,但“没跨过那一步”,这个答案对林叔夜来说,够了!
已足够让他解开心中的绳结,让他放开向前的脚步。
雨势越来越大,持续冲刷着陈梁氏的新坟,坟上新泥竟有一部分被冲刷了下来,垮了小半边。
陈子兴看见,也不理睬。
而陈子峰的眼神则要复杂一些。
他跟祖母的感情之深远远超越普通祖孙,但深爱之中,也还夹杂着一丝从未表露的怨恨——如果不是祖母逼得那么紧,如果事情没有进行得那么急,如果他和秀秀能更加从容一点,给多一点时间,或许结果会不一样——这十二年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对他,自然是有好感的。”高眉娘看着眼前的林叔夜,这张脸和十二年前的陈子峰不分伯仲,甚至有六七分相似,以至于第一次在深圳相遇的时候,她曾想过要划破它!
“他不但英俊、善良——嗯,当时我以为他是善良的,又机智,还潇洒,整个绣庄的女孩子有一半都芳心暗许的。而且他对刺绣也有极独到的见解,那样的见解定是潜心钻研而后方能说出来的。他虽然不是个绣娘,不会用针,却比任何男人都爱刺绣,所以我跟他一见之后,便当他是个知己。”
“只是知己?”虽然刚才已听高眉娘说过“没跨过那一步”,这时却还是忍不住问。
看他这样,高眉娘反而更加不安,眼前这个青年此刻半点没有绣行会首的威严了,此刻倒真像一个……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嗯,只是知己。”
她说。
“但陈子峰肯定不肯只做你知己的。”林叔夜懂陈子峰,那是他琢磨了十年、效仿了十年的男人。
“对。”
“而你没有答应他。”
“对。”
“所以他就宁可毁了你!”
这一次,高眉娘摇头了:“不是。他做了比毁了我更恶心的事情。”
“嗯?”
倾盆而下的大雨,在山间汇而成流,这让陈子峰想起了当年的那条急湍!
高眉娘当年就站在急湍之上,拒绝了他!
想到那一幕,陈子峰的脸忽然有些扭曲了起来。
“其实当时不管我是否接受他,他都不可能得到我了,所以他毁了我的脸,然后他居然跟我说……”高眉娘笑了起来,那是一种面对荒唐的笑:“他跟我说,现在你的脸变成这样,皇上就不会要你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不会要你了。但我不计较。我要你,我会像以前一样对你。不,我会对你更好——大概就是这样了,他当时的原话更加荒唐,我不愿意去记。”
林叔夜怔住了——皇上?还有皇帝什么事情?不过他又忽然恍悟,那的确是陈子峰会干的事:“我明白了,他要断了你的后路,然后你就只能听他的。”
陈子峰的确是深爱她的,不是爱她的脸那般肤浅,而是哪怕她已经毁容也仍然爱着,但因此而毁了她的容让她只能接受自己,这种爱又未免太变态了。
高眉娘深深地看了林叔夜一眼:“你倒是懂他。”
“我当然懂他!”林叔夜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看了回去:“但我不是他!”
这是不堪的记忆,不但是高眉娘所不愿意回想的,更是陈子峰深锁的!
他那么深爱着她,为她做到了那个地步!
结果她竟然像看狗一样看自己,然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这是陈子峰最不能接受的结局,也是他最抗拒的回忆。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秀秀的崩溃和拒绝,但他没想到秀秀的反应竟是决然与嫌弃!
没错,就是嫌弃,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脏东西——这是高傲的陈子峰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
因为拒绝接受,这十二年来他甚至修改了自己的记忆,让自己记得的是:他俩其实是相爱的,但因为祖母的逼迫,他害死了爱侣。
这个谎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到祖母相信了,妻子相信了,所有人都相信了!
所以再见到高眉娘的时候,他是以负心情郎的念头去求她原谅自己的——是的,他连他自己都骗过了。
雨势渐渐小了些。
棚外不远处祖母的墓碑越来越清晰,撕开了尘封的真相后,过去几个月的事就变得可笑,过去十几年的事就变得不堪。
陈子峰的嘴角忽然扯了扯,形成了别人很难察觉的冷嘲——这一刻他的思绪是清明的,他的心肠则是冷硬的,再怎么可笑难堪,既然是事实,总归是要接受。
一种无名的火在眸子深处烧着,然后他就听见了陈子兴的声音。
“老二死了,老大疯了,老三已被剥离,这个家就只剩我一个男丁了,广茂源的家产,迟早都是……嘿嘿!
“虽然斗绣落败,但总庄那么大个庄子,卖个几千两总可以吧。还有分坊。嘿,当初搞死老二真是值了,不然今天老大疯了也轮不到我。”
他没有发现陈子峰的目光冷了起来,脖颈微动,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他。
就在陈子兴一回头就能看见异常的时候,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陈子艳撑着油纸伞上山来了,但一把小伞根本挡不住这瓢盆大雨,她全身上下全湿了。虽然身段显了出来,但满是泥泞的两脚和溅在衣服上的泥水却让她只有狼狈。
她一路来到坟前,扔了其实已经无用的雨伞,在陈梁氏的墓碑前磕了几个头,然后走进棚来,半点也不管陈子兴,只顾着来到陈子峰面前说:“我要回去了,回增城去。”
“陈家的事情,广茂源的事情,我都顾不得了。你,我也顾不得了。”
“再顾下去,我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
“她说的对,我还有绣花针,我还能养活我自己,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忽然大声哭了起来,附身抱住了陈子峰,大哭着叫唤了三声:“大哥!大哥!大哥!”
这么哭了好一会,便抹了抹脸,去捡起了那把油纸伞,回头说了一句:“你自己……保重。”然后就再不回头地下山去了。
陈子艳这一去,竟真的不再管别的事情了,自己回了增城老家,也不去老家绣坊,自寻了个乡下宅子居住,自梳了也不嫁人,几乎断绝了外界的联系,只是默不作声地做她的刺绣,自此摆脱了恩怨纠缠,冷冷清清的,却也清清净净的,竟尔在增城传下了广绣针法之一脉。
陈子兴望着奔下山去的陈子艳,嘴角带着嘲笑。
陈子峰望着陈子兴的后脑勺,嘴角则带着冷酷。
陈子兴笑了几声,正要回头,忽然之间,后脑一阵剧痛,他踉跄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子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握着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石头上沾着血液与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