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夜忙道:“小子乳名阿康,当年在私塾读过几年书,授业恩师赐表字叔夜。”
“名为康,非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者,如何当得起这个表字?令师对你期待可不小啊。”林大钦皱眉道:“既然有此机缘,为何不试着走举业,却沉沦于此?”
林叔夜道:“祖母不许。”
林大钦愕了愕,心想这短短四个字里头可就大有文章了,只是这时场合不对,也就不好细问耽误献绣之事了,正要揭过,忽然再看看林叔夜的面貌:“怎么看着你有些眼熟?”
林叔夜道:“两年前潮州府弈林大比,晚生有幸,赢了翰林一子。”
林大钦一拍大腿,惊喜道:“原来是你啊!”
秦德威本来对他们的寒暄并不在意,听到这话有了点兴趣,插口问:“你竟然下棋赢了林状元?这么说棋艺是很了得了!”
黄谋也是瞄了过来,心想老弟你竟然和林状元有过这样的过往,这段时间对方在广州也不趁机凑上去好好巴结,老弟真是暴殄天物!
林大钦因被这一提醒,便想起了林叔夜的事情来,他是状元之才,当年下棋期间略聊个天便能摸到对方胸中学问的深浅,因此对秦德威说道:“此子大有才气!十几岁年纪便诸艺皆能通晓,诗书熟见闻亦广,非只棋艺精通而已……”说到这里又拍大腿:“你这般天赋这般才学,怎能不走举业!竟尔沉沦末业,胡闹!胡闹!”
林叔夜只能重复道:“祖母不许,无奈之事。”
林大钦再次愕然,他是纯孝之人,可不敢在孝道有关之事上有所干疑,何况是别人的家事,只是长长一叹,这一次因已知对方的天资学问,叹息中便带着深深的惋惜。
黄谋已经凑上了半步,笑道:“林状元,没想到我这义弟竟然得了您的青睐,不过待会评绣,你可不能因此偏袒他。”
林大钦啐了一口,骂道:“你个破落户,在这挤兑我呢!”转头对秦德威笑道:“这刺绣的事情,我也就凑个趣,其实半懂不懂,反正都是我老乡,我自不可能偏袒谁,待会两家的刺绣献上来,予只听行家的说法。”
秦德威笑道:“这个自然,咱家也是这个说法。”
他的干儿子察言观色,便知应该开始了,唱道:“广潮斗绣最终场,献绣开始。”
黄谋道:“三弟,你先来?”
林叔夜忙说:“不敢与哥哥争先。”
黄谋笑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实怕我这幅绣献上来,你们就不好献了。”
林叔夜道:“那样更好,小弟自然甘拜下风。”
黄谋笑了笑,拍了拍手。他早布置有人手,这时便将望海楼各处窗户尽数打开了,一时间光线大为亮堂。
便见十二个绣娘装扮一新,漫步入门,手中所持,乃是一幅巨大的帐帘。
众人还未细看刺绣针工,只看这帐帘的规模,已是咋舌。
秦德威道:“这么大一幅绣,便是放太庙也够格了。”
只以绣地而论,丝布做到这么大也是费了不知多少银子了,以此可知广茂源对这次广潮斗绣下了多少本钱,那真是势在必得了!
等绣娘们走近了些,众人细看,只数眼便无不感慨赞叹。
粤绣分广潮两派,潮绣犹以构图饱满均衡著称,这幅巨型刺绣色艳彩浓,人物众多,构图上错落有致,而人物上采用了上乘的订金绣法,使其人物产生浮雕效果,乍一眼看为其全图之雄浑气势所震慑,而近前细观则众人无不感叹此绣针法之繁、纹理之清皆是上上之工!
徐博古眼睛不好,却也隐约能看到这幅刺绣的气势,再近前细摸,不由得叹道:“粤省之绣,于四大名绣中果然独树一帜!小型刺绣更长于精中求精,大型刺绣则容易在细节上出现失误,但此绣有大绣之长,而无大绣之短,一针一线全无败笔,难得,极其难得!”
秦德威道:“这上面说的,莫非是哪段历史故事?怎么这么多人物?还有许多鹿鸟鱼虫?”
他虽然是半桶水,却也知道潮绣擅长绣历史典故与古今人物,眼前这幅巨绣在一绣之中尽展“二十四孝”的全部内容,人物繁多却又个个栩栩如生,上百个人物没有一张脸是完全一样的,甚至连一些动物都有各自独特的表情,实在是难能可贵的顶级精品。
梁太元道:“这是《二十四孝图》!”
秦德威哦了一声,好几人同时向林大钦望了过去,心里均想:“潮康祥这一宝,可押得精准着呢!”
果然林大钦已经不自觉地离坐,来到绣前细细观摩,他是至孝之人,在几年之后会因为母亲病亡而伤心到呕血,对这个题材最有感触,只看了数幅,眼睛便红了,待看到《鹿乳奉亲》时,眼泪没忍住扑扑地往下掉,因触及到对母亲病情的忧虑,再不忍看下去,只得返回座位,以掌盖目,哽咽着道:“好绣!好绣!”
众人见状,无不感慨,既是感念状元公的纯孝,又感叹潮康祥技艺惊人,把林状元都感动到哭了,可见这幅绣的艺术感染力之强。
秦德威赞叹道:“真是好绣啊!天子亦是至孝,可惜此绣康祥多半是要赠与状元公的了,不然咱家都想转献于天子、以娱太后了。”
黄谋又是惊喜,又是惋惜。林大钦已经摆手:“此绣价值何止千金!予虽心喜,但买是买不起的!更不可能接受黄氏如此昂贵之馈赠。家居猥小,也没地方摆放。若秦监欲献于天子以娱太后,却是此绣最合适的去处。”
黄谋闻言大喜,秦德威亦自点头,他干儿子最晓干爹之意,陪着笑说:“这么好的绣,都能献天子以娱太后了,我看就直接点魁得了!后面什么的,也不用看了。”
他这话偏袒得太过明显了,然而徐博古、梁太元却都没话说,只因为潮康祥的这幅《二十四孝图》实在太优秀了,将潮绣的优势尽展无遗,而秦德威的态度又摆在了那里,除非凰浦拿出来的刺绣能有明显的超越,那才有翻盘可能。
但刺绣艺术,论高度论精妙都有其极限,精品之作到了这幅《二十四孝图》这般境界,欲求个各擅胜场已属难能,再要产生明显超越实在是难以想象!就连徐博古自忖就算沈女红亲自下场,带领麾下绣娘精心刺一幅极品绣出来,在眼下这个场合下也未必能赢。
黄谋笑吟吟对林叔夜说:“三弟,咱们是自己人,要不就直接跟哥哥认输吧,咱们哥弟俩,海上斗绣你赢我一场,广潮斗绣我再赢回来,不寒碜。”
林叔夜微微一笑说:“要看秦公公、林翰林的指示。”
秦德威冷冷一笑,林大钦道:“大家不要因为予一时失态,扰了斗绣的公平。虽然予喜欢此绣,但刚才予也说了,予是外行人,这场献绣最后的胜负,当听内行人的评断。”
“林状元都这么说了,那就听梁、徐两位老先生的说法吧。”秦德威瞪了梁太元一眼,至于徐博古睬都不睬,反正这半瞎子多半也看不见自己的“明示”,又转对林叔夜道:“林庄主,若不让你家的绣品上场,怕你也是不甘心的,就请献上你凰浦的杰作吧!”
“多谢秦公公!”林叔夜也拍了拍手,黎嫂等慌忙走动了起来,将所有窗户一一关闭。
这天恰好是阴天,就算不是阴天,中国古代的大建筑一旦关上窗户,内部就很显暗,因是白日里头又未点灯,这窗户逐一关上,原本敞亮的环境便迅速暗黑下来。
秦德威皱眉:“这是要做什么?”
忽就见两个男绣工举起了一个大支架,支架上垂下来一块巨布来,跟着一道光打过来,照亮在那块巨布上。
秦德威笑道:“哎哟,这跟康祥的绣撞款了,也是巨绣?”
林叔夜道:“请公公细看。”说着坐到一边,抚起了琴。
众人一细看,却见那巨布上什么也没有,正奇怪时,灯光一黯,然后再次亮起,这次的灯光可就更。
原来凰浦从上次海上斗绣中赢回了一块原石,本来期待着开出一块好玉来——林添财心想若是那样可就大发了,结果却只是开出块透明石头来,形状既不规则,又有不少瑕疵,除了大之外一无是处,登时被林添财弃如敝屣,但胡天九摆布了许久,却磨成了一面凹凸镜。
这时将室内光线降低,点燃了数十根蜡烛作为光源,又用八面镜子聚焦照射,将凰浦的作品放在凹凸镜的一边,将影像投射到了那块布幕上。
平心而论,那面凹凸镜因为颇有杂质,因此投射的效果不能跟后世的清晰度相比,但这个时代的人对投影的清晰度宽容多了。
有人叫道:“这是什么?”
但见巨布之上,迷蒙之中,出现了一座海外仙山,此时屋内幽暗而宁静,琴声悠悠中,越发觉得布幕上的场景似梦似幻。
秦德威有些惊讶起来,心道:“海外仙山?海外仙山?”
果然随着图像的幻动,画面角度转移,渐渐现出十洲三岛的仙境全貌来,但见但见亭台之上有仙女天人,殿陛之间有麒麟凤凰,又有仙童执七宝经幢,数量不知凡几,场景再变,只见这万千景象,竟融于一伞之中。
林大钦是儒门信徒,对世外之事不甚感冒,秦德威却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心道:“须弥世界……这是一伞之中纳一仙境的须弥世界?”
嘉靖皇帝是孝顺,但他更好仙。这等宝物若上皇爷看见,那不得视若珍宝?
想到这里,他心中越发热切了起来。
这时众人也早已看出来,那十洲三岛、仙女天人、麒麟凤凰、仙童宝幢其实都是绣出来的,绣的乃是一幅仙界景象。
林叔夜最后一挑,琴声悠悠远去,光线也暗了下来,这时梁太元开口了:“这是《飞仙盖》?”
秦德威道:“这还有名目的?”
梁太元答道:“禀公公,这是我粤绣的一个题材。最难的两个题材之一。”
“怎么说?”
“禀公公,我粤绣创始之祖,为唐朝卢眉娘仙姑……”
“仙姑?道家的?”
“是,传说最后她老人家得道成仙了。卢仙姑有两大绝制:其一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其二就是这《飞仙盖》,能于一掌之上,以三两丝显三岛十洲。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这是窗户重新打开,光线渐明,梁太元对结束弹琴重新回来的林叔夜道:“一掌之中显仙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贵庄能再现飞仙之境,也算难得了。这幅绣,也算……也算……这……这不可能!”
原来就在他说话期间,高眉娘缓步走出来,她仍然戴着飞凰面罩,右手托着一物,那物如同五重罗伞,不就是刚才众人所见到的纳十洲三岛于一伞之中的飞仙盖么?可刚才因为投射,众人还道那十洲三岛至少也有人形之高度、丈许之占地,怎么可能尽在这方掌之间!
就是秦德威也惊呼而起立,梁太元更是整个人晃动了起来,几乎是不顾腿疾地奔到近前,细细一看,看清之后忽然匍匐在地,泪水瞬间铺满整张老脸:“古人不欺……真的有《飞仙盖》,这个世界竟然真的有《飞仙盖》!”
他抬起头来,再看到托着《飞仙盖》的高眉娘,眼神之中甚至已不是敬重,而是虔诚,此时此境,高眉娘与卢眉娘在他心中合而为一,他磕下了头去,哭道:“仙姑归来,吾等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