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靠海,水汽随时从海上吹来,风雨来去无形。就在绣行聚焦于这场轰轰烈烈的广潮斗绣时,又是一场大雨袭来。
下午的斗绣结束后,凰浦众人没回博雅绣庄,仍在林添财租的那套院子里休息,高眉娘所住的屋子有一扇大窗,风雨突来之际喜妹没来得及,竟被打得随风乱响,她力气小一时竟合不上,幸亏林叔夜即时跑过来,帮着关闭门户,却还是让风雨打湿了一地。
喜妹赶着抹地板,林叔夜也来帮忙,喜妹慌道:“庄主,这事怎好劳您的手。”林叔夜笑道:“我也是穷苦大的,没那么秀气。”不过早有李绣奴等几人赶紧来,哪里真让林叔夜干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就把地抹干了。林添财又找来了几个炭炉在屋内烘焙,唯恐高眉娘沾染了湿冷风寒。忙了有一顿饭功夫,屋内一切才算暂定,地板一时还是干不了的,众人已都饿坏了——晚饭还未吃呢。
高眉娘赶了众人去吃饭,她自己却吃不下,林叔夜亲自去调了一碗肉沫羹来,拿到屋里,高眉娘知道是他伺候母亲练出来的本事,微觉不安:“你今天终究是一庄之主,莫要总做这些事情,让人看见失了威严。”
“我为姑姑做这些,心甘情愿的,不理会旁人怎么说。”
高眉娘默然片刻,才道:“就算一切顺利,明年御前大比之后,我也要离开了。你……你不必这样。”
林叔夜只觉得脑子一炸:“离开?!你要去哪!”
“不知道……”高眉娘道:“其实我能撑着回来,不过为心中一点执念,但这一趟路,越往后面走越是凶险。我也不一定去哪,说不定撑到最后便倒下了。”
林叔夜焦急道:“姑姑觉得身体不舒服?我明天便请大夫来看!”
“你乱着什么急。”高眉娘微微皱眉,摇着头:“我也不是真有什么病……不说这些了,这羹留下,你也出去吃饭吧,我知道你还没吃。”
林叔夜却不肯走:“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高眉娘无奈,只有拿起羹匙,林叔夜就静静在那里站着,看她喝了有大半碗了,忽然说:“他当年对你,也是这般么?”
羹匙差点没稳住,停在了那里,但高眉娘也没说话。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林叔夜道。
高眉娘就像没听见,又喝了两口。
林叔夜见她喝的差不多了,转身要走,忽然听身后的人说:“他当年待我,比你还要细心些。”
高眉娘说这话时,羹匙也不动了,她瞧不见林叔夜的神情,只是眼睛余光能看到他僵在那里没动。屋外风大雨大,屋内却也只能听见那风声雨声,过了好久,剩下那点羹都冷了,林叔夜这才转身,道:“羹凉了,别再吃了。”便来拿碗。
在他手触及碗之前,又听高眉娘问:“这句话,你憋了很久了吧?”
从上次高眉娘落水陈子峰失态,那层窗户纸被揭开,事后林叔夜却一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不急……”林叔夜挤出了一点笑容:“在江面的时候,我看你对他那般淡漠,便猜到了几分:他对你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吧?”
高眉娘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林叔夜拿起碗匙便要走,高眉娘忽然又说:“上一次长谈,谈到一半我便没了精神,之后你也一直不寻我续这个话头,今天……”
“不急。”林叔夜道:“这场斗绣不好打,你且不要在这些不相干上的事情耗精神,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说。”
他转身又要走,高眉娘喊住:“庄主。”林叔夜停步。
“嗯?”
“你……还是要小心着些他。”
“他?”
“陈子峰。”
林叔夜再次转过身来:“他都病了。我去看过他,是真病,做不得假的。”
陈子峰是长兄,十几年来待林叔夜一直不错,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无视,这段时间林叔夜去探望他三次,前两次都叫人给挡住了,最后还是用了点手腕,才让陈老夫人下令通行。
当天看见陈子峰的时候,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满屋子都是酒瓶,虽然时时有人来清扫,或者还强迫着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但屋里还有他身上还是透着一股臭气,陈子峰仿佛一条垃圾堆里的蛆虫一样,软趴趴地瘫在那里,直到看见林叔夜的时候,他才像瞬间清醒一般,抓着他的手问:“她让你来的,她让你来的对吗?”
当林叔夜摇头,陈子峰就如同脑袋被大铁锤砸中一般。又听林叔夜说姑姑从那天后从来没提起过他,陈子峰瞬间便如同被抽掉了魂灵一样。
见了那一面之后,林叔夜便知道陈子峰不是在装病,若是装病,见到自己就不是那般表现,林叔夜便知道,他是被困住了,很多的过往林叔夜还不清楚,他猜到了几分,却不大想去弄明白,因为林叔夜知道事情的真相会让自己很不舒服。
“我没说他是装病。”高眉娘道:“但他这个人……他可能有两个魂。”
林叔夜怔了:“两……两个魂?”从小读圣贤书,他是不太信那些怪力乱神的。
“嗯。”高眉娘挑了挑灯芯,增加一点光亮,又将炭炉挪近一点,增加一点温暖:“他有一个魂,很善良,待人是真诚的,待我也是真诚的。所以他的伤心,他的难过,他的痛苦,还有他现在的病,我相信都是真的。但他还有另外一个魂,极恶,极冷,也极可怕。那个魂时刻都在算计着,也就是那个魂,在十二年前将我打入无间。”
林叔夜发起了愣,高眉娘的言语,仿佛是一篇鬼话,但他又不得不认真对待,因为眼前人是从不信口开河的。
“我说的话,或许你还不太理解,不过也无妨,总之你小心些就是了,记住我这句话:那个极恶的陈子峰,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会像虎狼一般反扑的。”
林叔夜点了点头,暗自琢磨了一番后,道:“有一件事,上次长谈打断后一直没问你,本来还想再等等,但局势发展至此,或许决胜就在这两日了,所以还是问出来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那个人是谁?”
广茂源在越秀山下有一处别院。
外头风高雨急,屋内灯火通明,坐着祖孙二人,胡嬷嬷在旁伺立。
“不是她!”说话的,是陈老夫人:“一直以来她对高秀秀都是穷追猛打,无所不用其极——这也就算了。而到了今时今日,决胜之机就在眼前,她还说出那句话来提醒秦太监,这就真的是要将凰浦往死里逼了——若她是内奸,那句话便是不说,也没人会觉得不妥。”
陈子艳也不由得点头:“我素来与她不和,但现在看来,的确不是她了。”
“把庆……孙庆师带进来吧。也可以了结了。”
同样的风,同样的雨,却吹不进望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