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往日有着诸多流言,但现场看到了这等神技,一下子打消了许多人心里的疑虑——传言再多,终究眼见为实啊!便是那些旁观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看着那幅绣也都眼红了起来,好几个人纷道:“经陈尚衣这么一补,这幅绣价值反要翻倍了。”
这一刻,陈子艳重新登上了广东刺绣界的最高峰,她睥睨全场,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自己接受千众欢呼的情境下。只不过当年她还有些心虚,而这时却已经确信:或许自己是篡取了高秀秀的位置,但如今自己的手艺则已经青出于蓝,这个位置她坐了十二年,往后也将继续稳坐下去!
同一个场合下,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心境。林叔夜在雷动的欢呼中只觉得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厚绸布将自己与众人隔开——他无法与这些被陈子艳折服的观众共情,甚至也找不到当初为长姊激动的心情,相反,陈子艳再现“天衣无缝”的场面反而让他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青衫长姐蒙上了一层以前所未有过的阴影——
这针法,别人初见或许会被震慑住,但林叔夜却已经看过了两次,而且随之对刺绣的见识日深,他已经能分辨出内中的微妙区别,陈子艳的这手功夫的确了得,但落到林叔夜眼中却隐隐觉得她比起高眉娘似有不及,这种微妙差别不在速度上,也不在运针的流畅度,而是刺绣时的那种气势甚至韵味——当高眉娘拿起绣花针施展“天衣无缝”时,给到林叔夜的感觉就像在看二王书法、在读李杜文章,而陈子艳给予他的,却就像在看一卷后人临摹的兰亭序。
字写得再怎么漂亮,但临摹就是临摹。
“这个女的,就像姑姑的影子呢。”耳边忽然传来林小云的言语。
林叔夜蓦地转头:“影子?”是啊,小云这个描述太贴切了,长姊的确就像是她的影子!
“徐老先生!”一片喧嚣中,杨燕武抬高了声音,将众人的喧扰给压了下去:“也该给个评语了。”
望海楼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期待着徐博古的评价。
徐博古连连咳嗽,忙说:“老朽一介盲叟,哪里敢点评尚衣的高下。”
杨燕武笑嘻嘻说:“本来这广潮斗绣我们尚衣是不该出手的,但昨天我们广茂源出了一点变故,尚衣为免茂源陈氏被无知宵小乱嚼舌根才来露这么一手。换了别的场合,尚衣的高下的确不容妄评,但现在既是广潮斗绣,你又是这一关的主评,说上两句倒也无妨。”
陈子艳斜睨过来,既不怕徐博古乱说话,也不太将他放在眼里。
徐博古沉吟良久,这才道:“尚衣这一手功夫虽然还没有解开老朽心中疑虑,不过以这场斗绣来说,的确是艺压全场了。”这句话算是承认了陈子艳这一手绝活“艺压全场”,却又留下了一个钩子。
陈子艳眉头微微一皱,捧场不尽情那就是没捧场,她不好开口的话,杨燕武替他开口了:“什么叫没解开疑虑?绣都补得完好无缺了,你还有什么疑虑!”
“因为这幅绣不好。”外头传来的声音很轻,却正好在杨燕武压得全场一阵静默时说出,因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燕武愕了一愕:“不好?这幅绣不好?”
在场所有人听了这话,无论是刺绣者还是评绣者,心头都感一阵荒唐。
沈女红被誉为当世刺绣大宗师,她和陈子艳究竟谁高谁下或有争议,但她精心刺出来的绣品,谁敢说不好?
上百只眼睛齐齐望向大门,一个瘦削的女子跨进门来,看到她脸上的飞凰面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提:“是她!她终于来了!”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却丝毫无感,陈子艳无视众人透露出的是一种高傲,她却仿佛原本就看不到,似乎望海楼的这么多人,全都是树木、是花草、是背景、是绣地,她不是傲视,她只是看不见。
就连陈子艳,以及那些宗师故人,她仿佛也都看不见。
她走进来的那几步路,走了多久,陈子艳就气抖了多久——明明她才是尚衣啊!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为什么这人一出现,所有的目光就全聚在了她身上?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高眉娘缓步来到徐博古身前。
徐博古眼睛不好,耳力却反而更灵,听到了高眉娘的声音后,声带都有些发颤:“真是……高师傅?”
高眉娘从他手里接过《西洲话旧图》,细细再看了一番,说道:“娟儿的手艺越发精进了。不过这幅绣不好。”
一些年轻的绣娘闻言就想:“娟儿是谁?”但她们的师长却心里清楚:“现在还这样叫沈女红的小名,也就她了。”
人群中,陈闽师出列问道:“这幅《西洲话旧图》的针功布局,俱臻化境,又与唐伯虎的原画相得益彰,哪里不好?”
“问题就出在这里——娟儿和六如居士相性不合!”
高眉娘将绣图举起,让门外的阳光照在绣上:“唐子畏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娟儿亦是江左刺绣第一人,以技艺而言相得益彰。但唐子畏作此图时已是晚年,历尽了生死别离、生死失意,因此其心境有着愤世嫉俗后的沉着痛快,这幅《西洲话旧图》的境意,也唯有他自己的这两句诗最能形容——”
《西洲话旧图》包含了诗歌、书法和绘画,诗直接就是写在画的上方的,高眉娘诵读了出来:“醉舞狂歌五十年——何其肆意!花中行乐月中眠——何其狷介!尤其这句‘漫劳海内传名字’——更是狂到没边去了!不过他是谁?唐伯虎啊!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娟儿不是啊,她的个性素来温和娴静,技艺虽高,却从来没狂过的。”高眉娘又摸了摸绣,说道:“我与她虽然十二年不见,但摸其绣可知其人,想必这十二年她虽然也经历了惨变,却并没有像唐子畏一般愤激,反而心境更加平和了,心如平湖,因此绣如其意。”
徐博古听到这里躬身就是一拜:“高师傅竟然能从丝绣之中判断出沈苏州之心境,老朽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陈闽师道:“这话听着好像有理,但未免太苛,这幅画若连沈女红都不能复绣,那天下还有谁能来绣?”
“要想找一个技艺、境界与相性都与唐子畏相当相合的人,的确不易。所以最顶级的刺绣才会那般可遇不可求。”高眉娘道:“不过巧了,当今之世,却就正好有这样一个人。”
好几个宗师同时脱口问道:“是谁?”
高眉娘淡淡:“不敢,就是妾身。”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就算众人猜她就是高秀秀,但当众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狂了吧?杨管库更是没忍住放声嘲笑,只有林小云两眼放光不停点头:“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姑姑啊!够狂!”
林叔夜眼眸中闪现着的,却是另外一种光芒。
在哗然声与杨燕武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哭腔:“秀秀,秀秀……真个是你!真个是你!”
一个矮小玲珑的女子跌撞了出来,几乎是走不稳路一般来到高眉娘身边,攀着高眉娘的肩膀哭道:“十二年了,你还是这般狂……‘漫劳海内传名字,不损胸前一片天’,唐解元的这份狂介,我是怎么也绣不出来的,我当时心里就想:要把这份狂介绣出来,除非是你!既生了这个念头,顿时觉得此绣处处都是不如意处,然而我如今声名已盛,留着此绣,后人或因我名不敢置否,这岂不误了后世英杰?因此便再容不得世上存在这般实不副名的不良之作了,在即将完绣之际,还是提针给毁了!”
这番话一出来,当场为之轰动!
听这言语,再看陈子艳徐博古等人的反应,谁还能猜不出来呢——
这相貌平平无奇的女子,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刺绣大宗师沈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