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针 各逞绣艺(2 / 2)

天衣 阿菩 5740 字 3个月前

“刚才姑姑虽然在众人面前替我说了话,但我心里知道,姑姑心中自有持着。你在海上曾说过,刺绣最大的扰逼来自于权势,而现在我却干了扰逼刺绣的事情……”

高眉娘截口:“你是庄主,本来就应该做这个的。绣者才是做刺绣的,庄主是做营生的,于绣者而言,庄主本身就是权势的一方。”

“但我不想成为权势,自遇到你之后,我的本心,只是想守护刺绣的,至少,我是想守护你的这份纯粹。”林叔夜没让高眉娘再作分辩:“这是我的本心,我希望你相信我。”

他说完转头就走,临下楼停了停:“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林叔夜走了之后,高眉娘看着他空去的位置,喃喃道:“嗯,黄娘说的也没错,我对你的确跟对他不一样,因为你与他终究不同……不同的,对吗?”

这一次广潮斗绣,从一开始就与往届不同!

所有人都再没有想到会在茂源绣庄看到公然焚绣毁绣的场面——广东第一名庄,竟然被人踩门骑脸!之后又有风声传开,道是引发此事的竟是凰浦——原来那个绣庄背后竟有如此势力,怪不得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强势崛起,几次三番压逼茂源呢。

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徐博古定好的期限悄然到来,诸绣庄各取绣作登上望海楼,楼上挤满了丝绣业的人,不少本地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也列座旁观,徐博古坐正主位后,铜锣敲响,十二庄代表排列而前。

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左首的杨燕武黑着脸,而黄谋则笑吟吟的,这刺绣行的人都心里跟明镜似的:谁都晓得昨天下午广茂源出了变故,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赶出一幅绣来,若是赶不及今天便是交了白卷,就算勉强赶好了,效果也未必能好,广茂源吃了瘪,作为好对手的潮康祥自然乐见。

“三日之前,老朽在此立绣。”徐博古开口道:“却不知今日诸位能否给老朽一个答案?”

按照惯例,应该天字第一号参比者开口,但这时杨燕武憋不出话来,黄谋笑道:“徐老要的是‘答案’,这答案大伙儿都是绣出来的,落在绣地上的东西,也不怕谁先谁后,要不就大家也不拘前后,混着次序将卷子交上吧,免得有交白卷的人杵在那里,耽误了大伙儿的工夫。”

杨燕武怒目而视,广泰奇的莫庄主笑道:“黄二舍这话有理,要不就先由我广泰奇先来交卷吧。”他说着拍拍手掌,广泰奇的宗师莫高师走了出来,她身后捧着一幅绣,来到徐博古面前展开,果然是一幅上好的《西洲话旧图》,将这幅模绣在原作旁边一展,乍一眼看去竟觉得一般无二,只是原作破裂损毁,这幅模绣却仿佛无缺。

旁观的乡绅贤达纷纷出口赞誉,却有别家绣庄的大师傅出口质疑:“莫非只是模?没有破?”

徐博古洗了手擦干后,上前细细摸索了一番,赞道:“模得好!剪得好!补得也好!”

原来自莫庄主买到消息,吃透了“模、破、补”三步骤,第一个便进行模绣,他广泰奇本来就隐有广东第三庄之称,底蕴也十分深厚,这几日集全庄之力,把沈女红的这幅《西洲话旧图》进行模绣,其复现程度几不在李源师之下,而后又对照原来毁痕,请来一位号称“神剪”的外援,将损破的那条裂痕也几乎是完美复现,再之后又以极其细密的针工进行缝补,若不细摸,单是肉眼看去,已经看不出这绣破过了,所以刚才才招来了质疑。

而广泰奇这边听到徐博古一句“剪得好”之后也暗自佩服,莫庄主道:“徐老先生果然是上省老行尊,一摸就知道我庄这幅绣的破痕是剪出来的。”

徐博古道:“这幅模绣,其神韵虽还未臻原作之境界,但已属刺绣中之上品,而这条痕剪得好,这绣也补得好,这一剪一补甚见功夫,非但无损绣品本身,懂行的人见了当知这剪补功夫之深,刺绣价值不降反增,依老夫之见,可列为超品下矣!”

旁边旁观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便交头接耳起来,对这幅绣已有了兴趣——他们来这里不只是旁观,如果看到好的绣品也是想买回去的。

广泰奇众人更是大喜,莫高师也志得意满,绣品之分级,上品已是针工之极,要想再往上则必须在立意上有所创新,模绣是拾人牙慧,比起自出机杼的原创作品终究会逊色一筹,模仿得再好也很难得到绣评人的超品评价的,徐博古这时将刺绣列为超品,那是承认了广泰奇这幅绣在修改中具有了自我创意。

广泰奇拔了头筹,潮丰饶也跟着出列,其模绣之精、破绣之巧、补绣之密,亦不在广泰奇之下。而后潮永安、广昌平等陆续登场,也各得了个上品评价。直到福瑞德的绣品出来,情况才随之一变。

这幅绣一展开,肉眼可见地就与原作不同,不说“破”与“补”了,只说

“模”也模不像。他福瑞德多年来在广州自成一派,与广绣纯本土派一直有各种牙齿印,因此绣才一展开,泰奇、昌平等绣庄就纷纷嘲笑,莫高师更是当众冷哼:“模、破、补三步,这模都模不像!你们福瑞德这一次算是栽了!”

福瑞德的宗师陈闽师挺身而出,反驳道:“谁说这一关一定要‘模’的?这模破补三步骤,是徐老先生亲口说的吗?是斗绣第一关规定的要求吗?”

众人一时愣了,这才想起徐博古从来没说过这句话!这两日自有消息泄露、各庄遵逐,不知不觉间竟将这“模破补”当成金科玉律一般,许多人甚至都忘了最开始的题目了。

陈闽师道:“绣既已毁,再要模、补,都已落了下乘,不过硬展技艺罢了,离绣道远矣。老身潜心思索:沈女红师傅之所以在即将完工之际自毁佳作,多半是对刺绣有所不满,因为达不到她心目中的水准,所以宁可毁了。既然沈师傅有所不满,老身便从此处入手去想,寻思着刺绣与画作本不相同,要想将画作复现,里头便有几个大难关要解决,问题可能便出在这里,老身虽然自不量力,却也想到了另外一种复现《西洲话旧图》的途径。此绣太过匆忙,怕是连上品都及不上,但徐老先生说了,他只想要一个答案,我福瑞德这幅绣,里头已有老身的想法与回答了。”

她说到这里才停下,请徐博古上前一观

徐博古再次洗了手,上前细观——他眼睛不好,所以要靠得极近才能看见,再加上以手触摸,且看且摩且思,良久道:“这是‘补画’法?”

陈闽师答道:“正是!”

粤绣有八门二变,最后两“变”字其实不是两种针法,而是将基础八法之外的各种新创手法都囊括进去,而这“补画”法是画与绣的结合,绣地上绝大部分地方都用针线刺成,只有小部分地方以笔画补充,这样一来就解决了一些刺绣难以完美展现的难点。

徐博古摸了许久,不停点头,对众人说:“陈宗师用心之深、变体之妙,令人衷心赞叹!此绣虽然仍不是徐某心中之答案,却是开创了另外一条路子,只是正如闽师所说,刺绣用时太过匆促,以至于此绣未臻化境。徐某不才,能否恳请闽师在广潮斗绣结束后,依此立意再细细绣一幅出来,我必亲自携回,想必沈苏州见了此绣,必然欢喜无限。”

他的这个评价,显然已超乎前面对泰奇、昌平诸庄了。

陈闽师欣然道:“徐老谬誉了!等斗绣结束,老身自当闭门再绣一幅《西洲话旧图》。”

刺绣到了超品,针工反而成了最基本的东西,能否决定其上限的一是立意,二是名人评价,三是绣品本身的传奇性,如果一幅绣品在诞生与流传期间有故事、有传奇、有争议,其声价必定十倍百倍往上。

这一瞬间福瑞德的庄主都已经想好了:回头等广潮斗绣结束,除了请陈闽师闭关再绣之外,还要再高金聘请书画名家进行画补,此绣在今天立意时已得,若等绣成之后再得到沈女红的认可,或就有机会让福瑞德出品的《西洲话旧图》进于极品之列!想到这一点,他都激动得手都有些颤了。

旁观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再次交头接耳,纷纷对那幅还未面世的补画式《西洲话旧图》显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此后诸庄陆续献绣,却都已乏善可陈,有两家其出品甚至连上品都颇为勉强,徐博古为人厚道,倒也为之遮掩一二,但心中却已定下排名。他眼睛几盲却又“目光如炬”,所评高妙而公道,各庄无不钦服。

看看只剩下茂源、康祥、凰浦三家,黄谋心道:“广茂源要交白卷,凰浦那边也不知高眉娘会出什么奇招,我还是抢在三弟前面献绣吧。”

便出列拍了拍手掌,陈贵师领徒弟走了进来,展开一幅绣来,众人一看,再次呀了一声。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