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夜听得点头,说:“黎嫂心里这账很明了,可见是记挂着绣庄的。”
“这是自然!”黎嫂说道:“我接掌这黄埔绣坊六年了,不敢说功劳,可也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我能力小,带领大家富贵是不能的,可也总算将损亏的绣坊变得有些薄利。庄主你是有钱人家出生,或者看不起这几两银子的薄利,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大伙儿吃口饱饭的饭碗。”
林叔夜道:“我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能理解黎嫂的苦心,但我之前说过,接下来这段时日要按我说的来做活。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保证大家都能领到工钱。那两大锭白银,还在刘婶那存着呢。”
黎嫂摇头苦笑:“但那两锭白银,能发多久的工钱呢?两个月?三个月?半年?发完之后怎么办?好好做单子,不停有进账,这才是我们这些苦命人的根本。庄主你给我们画的大饼,看着好,但我们吃不着的,不敢想。”
如果说吴嫂刚才是使泼鼓动,黎嫂这几句就道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真正的担忧,没人起哄,但气氛低沉下来反而压得整个天井上空仿佛飘着乌云。
林叔夜让开一步,问背后的高眉娘:“姑姑,她们要你摘下面罩。你看?”
高眉娘偏开了头,语气平淡却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行。”
林叔夜对众绣工道:“高师傅说不行。”
吴嫂高声叫道:“她不肯,那就别怪大伙儿不当她是自己人!让我们听一个不清不白的人做活,我们伺候不起!”
林叔夜问黎嫂:“你的意思呢?”
黎嫂道:“这是大伙儿的意思,庄主你是要顾着这位‘姑姑’的体面,还是要留我们这群帮你做活赚钱的人,庄主看着办吧。”
黄埔绣坊是这几年她一手一脚从破产边缘拉扯起来的,所以在人群里威望很高,吴嫂还需要鼓动,她轻轻几句话却已经能博得二十几个人一起点头,纷纷轻声说:“对,庄主看着办吧。”
虽然都是女工,每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都轻,但加在一起力量也就大了。
林叔夜拿着那单子,看了一会,说:“好,我知道了。”他看了林添财一眼,林添财会意,说道:“你看着办,只要你决定了,舅舅就支持你。”
“好!”
林叔夜双手高高一抬,他身形颀长,比起普遍有些营养不良的女工们本来就高出一截,这时一举手,几十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见那双手当众将那单子给撕了。
一时之间,整个天井静了下来。
黎嫂的呆在那里,跟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庄主,你……你怎么能这样!”
吴嫂指着林叔夜,跳着大骂:“这是要断我们活路,这是要断我们活路啊!”
林叔夜转头叫道:“舅舅,叫她闭嘴。”
林添财也不说话,上前猛地一棒就打在吴嫂头上,走江湖的人都是练过几天功夫的,而林添财的那点功夫都在这棍子上,这一棒又准又狠,只听吴嫂惨叫一声便栽倒在地。
绣工们毕竟都是女人,一时吓得不敢吱声。
林叔夜将撕成两半的订单在空中扬了扬,如纸蝴蝶一样随风飞落。
高眉娘戴着飞凰面罩,但看到这一幕,那双眼睛又透露出复杂的色彩来。
“黎嫂刚才说,让我看着办,你们都应和了,那就是大伙儿的意思。”林叔夜语调平和却极有力量:“那我就按大伙儿的意思办了!你们让我选,我也就选了:从今往后,以前的旧单子,我们全都不接了!”
人群纷纷叫喊,虽然是几十个女人,但嗡嗡嗡起来声音也是不小。林添财竹棒往空中一挥,破空声响亮得好像要打人,吓得人群又静了下来。
林叔夜等人群静了,这才继续:“我不求你们能理解我,只要求一件事:往后你们就干高师傅交代的活,她交代什么,你们就干什么。然后到了时间,工钱我会照发,活干得好了,会有奖励!这其实是我上次已经说过的话,但你们应该是没听清楚,所以今天我就再说一遍。”
他指着刘婶说:“刘婶,那两锭银子还在不?”
刘婶应道:“还在的。”
“好!”林叔夜道:“想继续留在绣庄做活的,就按我刚才说的做事。如果不想干了的,就到刘婶那里算工钱。一直算到今天为止,我林叔夜不是冤大头,但也不会少了你们一个铜子。”
人群一时就乱了,二十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大明到了嘉靖年间,广东的人口已经繁衍了起来,丁多田少的时代开始了,更何况绣工们都是女子,工坊虽然辛苦,赚得却比爹夫土里刨食还多些,她们又都只是绣工,虽然有一大半算熟手了,但走出这里,到别处就一定能找到工钱更好的了?便是找到了,是不是也得看别人脸色?外面那些个顶头的人,就一定能比林叔夜好说话?
众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又慢慢都静了下来,只有黎嫂在旁边哭着,吴嫂在地上苦叫着。
便在这时,高眉娘走了过来,推开林叔夜,对黎嫂道:“你刚才有一句话,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