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针 接管了一间破烂绣坊(2 / 2)

天衣 阿菩 9727 字 3个月前

“这个早准备好了的。”黎嫂说着,回头从刘婶手里接过六本账簿,递给了林叔夜,“若有不明白的,我和刘婶都住在内厅,叫一声我们就来了。”

他们走了之后林添财就忍不住吐槽:“这个破地方也能睡觉?阿夜,将就一晚明天赶紧回西关去。”

林叔夜已经点了灯:“舅舅,我想今晚先把账簿看了再说。”

“对,对!”林添财说:“把东西都点清楚了,才好发卖。”

“我没打算卖。”

“啊?”

林叔夜挑了挑灯芯,说:“刚看到这绣坊的时候,我的确很失望,但把绣坊看了一遍后,我就转心思了。”

“转什么心思?这破绣坊你还能看出什么?”

“我看出了它的布局是有野心的。”林叔夜说:“这里靠近珠江,却并不直面江口,地势又比周围高,就算台风暴雨也不至于成为泽国,放晴日却能很轻易地将货物从水路运进运出,这是地利。”

林添财道:“嗯,你这么说倒也是,这庄子前池后林、左丘右田,风水还算可以。”

林叔夜继续道:“这里是黄埔村的地,却没在村里,跟本村民居有一定的距离,我刚才问过,周边的土地都是当初买断的,不会和村民有田土纠葛,因此可以很容易地雇到本村的民力、却不会轻易陷入村内的纠纷,这是人和。”

这一点林添财却没想到,他有些意外,对这个外甥他心里有愧,十二岁之后他就将林叔夜保护得很好,这几年都没怎么出过门,没想到居然有这种眼光。

林叔夜最后道:“所以现在,这绣坊差的只是天时,我刚才站在那块巨石前面想了很久……”

“怎样?”林添财问。

林叔夜道:“舅舅,我愿意成为它的天时。”

“啊!阿夜,你可得想清楚啊!”林添财说:“这个绣坊,它的底子太差了。你就算想创业立足,也该找个更好的。”

“更好的?”林叔夜忽然自嘲般笑了笑:“我这辈子,本来就不曾有过多好的开局。十二岁以前糟糕透顶,十二岁以后过了八年安生日子,却都是靠着吃舅舅你的血汗。舅舅你刚起步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差,不是靠忍着挨着熬着,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么?”

林添财听得有些怔了,他对林叔夜好,有什么苦处都自己暗中吃着,在外甥面前从来都是故作轻松,却没想到林叔夜都看破了还记在心里,听到这句“舅舅的血汗”,一时间心里酸酸的,又有些暖,觉得这些年吃的苦都值了。

就听林叔夜继续说:“我虽然是陈家的血脉,但这些年我是靠舅舅活着的,所以我的命底子是舅舅,不是陈家。刚才我在那巨石前面已经想明白了:先拿到一把好牌然后上赌桌,那就不是我的命;先上赌桌,靠忍着挨着熬着,慢慢拿到好牌,那才是我可能拥有的。”

灯芯已经挑得发亮,林叔夜将六本账簿放在了桌子上:“先看账簿吧,舅舅你教过我,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个绣坊,就是我在手的一鸟了。”

林添财轻轻叹了一口,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外甥给说服了,不过他很高兴,因为他没想到,不知不觉中,“阿夜长大了啊!”

于是他坐到了林叔夜身边,帮着他看账簿。然而只看了两眼,原本因为欣慰而产生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变坏了,翻着账簿,越看越是心凉。

一座绣庄或者绣坊,招进来刚入门的叫学徒,学徒学个几年功夫熟手了,转作绣工,绣工再干几年,如果能练成一技之长,便成了刺绣师傅,做了刺绣师傅后若能继续精益求精,兼通各种刺绣门道,便成为大师傅,一座绣坊一般至少要有一两位大师傅坐镇,不然撑不起来。

但眼下这黄埔绣坊却连一个大师傅都没有,只有黎嫂、吴嫂、刘婶等三个师傅,下面有二十几个绣工,七八个学徒,黎嫂虽是个资深的刺绣师傅,针线功夫扎实,却一直未得名师指点无法进阶,就算这样也已经是黄埔绣坊最有功夫的人了,绣坊的绣品最关键的步骤都要她去刺,每天为此都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管理工房的事情便交给了吴嫂,仓库则交给了刘婶。

林添财只看了六本账簿中的一本,就几乎想扔了:“阿夜,这黄埔绣坊说什么都不能要了,你舅舅在省城的那个铺面,虽然我只占三成的股,去年的收入也比这绣坊多。如果再扣除工钱、物料……”

他屈指算了一下:“伊阿母!这就是个赔钱货!我说陈家的人恶心了我们十几年,怎么会忽然变好心了!原来坑埋在了这里!”

就在昨天,一向看林叔夜不顺眼的陈老夫人忽然将林叔夜叫了去,露出要让他接掌一家绣坊历练的口风,林叔夜又是惊喜又是诧异,当即夸口立志,说他接掌绣坊之后一定会用心经营,三年之内就要有起色,十年之内要参加广潮斗绣,当时这话说出来,现场一片嘲笑声。

陈老夫人脸色有些怪异,却还是将地契和文书都拿了出来,并许诺说,如果林叔夜真能振兴绣坊,她就许他认祖归宗,若他真能带领绣坊参加广潮斗绣,甚至还可作主代儿子纳林叔夜的母亲为妾室,算是给他母子一个正式的名分。

当时旁观的人先是惊疑,随即都发出不加掩饰的冷笑,林添财也跟了外甥去的,此刻记起那场景,那些冷笑声又好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再次响起。

他恼怒地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叫了起来:“那时候,谁晓得这黄埔绣坊是这样一个破烂!怪不得陈家那些人要笑我们,就这么个破烂,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也别想参加广潮斗绣!”

林叔夜年纪虽小,心志却坚,竟然没有被林添财挑动情绪,他继续翻看着账簿,直到看完手头的那本,才冷不丁来了一句:“账记得挺好的。”

“啊?”

“我说,账记得挺好的。字写的有些丑,却是尽量工整,账目记得又明确,可以说是锱铢分明。”

林添财点了点头:“那是,刘婶那人,倒也是个管仓储的人才。可那又怎么?”

林叔夜说:“这座绣坊有这样的人才,可见也不是一无是处。”

林添财忍不住苦笑:“阿夜你可真能苦中作乐,一座绣坊,若是藏着个好的刺绣师傅,那还有点用处,有个管仓库的人才有个屁用啊。”

“嗯,舅舅说的是,没有顶级的刺绣师傅,便没法参加广潮斗绣。”

“什么!你还惦记着广潮斗绣?”

“舅舅你忘了?老太太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能带着绣坊参加广潮斗绣,她老人家就会为我破例,让我回陈家认祖归宗……”

林添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差点将那摇摇欲散的桌子给拍烂了:“认祖归宗!认祖归宗!我看你是魔怔了!历届广潮斗绣,能入围的只有十二个名额,广东十大绣庄就占了十个!剩下两个名额,凭着这破烂绣坊你也想抢得到?简直是做梦!”

“十大名庄,那也都是人干出来的……”

“这话是人话吗?”林添财在外甥面前不需要遮掩情绪,话赶话的越说越大声:“那十大名庄你当人家是虚的吗!每个名庄里头都有不知多少个师傅、多少位大师傅,绣工学徒可以招,但那些师傅、大师傅,却都是这些绣庄一代又一代攒出来的家底,到最后攒出一个刺绣宗师来,这才是这十大名庄的立足之本。这个破烂黄埔绣坊现在有什么?一个大师傅还够不上的黎嫂,再加上一个管仓库管的好的刘婶?你准备凭这去跟有刺绣宗师坐镇的名庄杠?你这不是立志,你这是做梦!”

林叔夜被舅舅数落着,没有回口,等他数落完,才低声说:“我知道难,可再难也得想办法。如果我能认祖归宗,那我娘她也能有个着落,活着能抬起头,死了有个神主牌,对吗舅舅。”

林添财听了这话,一口气忽然就都泄掉了,他一辈子都在算计,只在这件事情上是他的命门,一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妹妹……

“行了行了!不吃亏也吃亏了二十年了,我就再陪你疯一把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跟你说,要记得适可而止,如果赔钱赔得太多,我可兜不住。”

林叔夜继续翻开账簿,将剩下的账簿一本本地翻看,见外甥这样子,林添财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按捺着坐在一边帮他看账簿。

他们俩看得仔细,看了有半个时辰,才算将账簿看完,后面的账目并没有任何转机。

林叔夜说:“我们再看看绣品。”

他虽然刚刚二十岁,不过从小在绣房环境中长大,眼光却是不差,这时将刘婶取来的那一叠绣品一方方拿过来摸,这绣品不能说不好,其实还是不错的,拿到市场上也能卖,比普通人家做的刺绣明显要好不少。

但广茂源是广东十大名庄之首,黄埔绣坊这样的货色拿出去,却就上不了台面了。

林叔夜摸了几块后说:“怪不得从账簿上看,这几年黄埔绣坊从来没卖过什么成品,只是为别的绣坊打下手赚点辛苦钱。”

卖成品和打下手,这里头的利润空间可就差得老远了。

林添财冷笑了一声:“虽然我看不上陈子峰的为人,但广茂源毕竟是广茂源,粤绣的扛把子,去到外省,还得是它才能跟苏绣湘绣蜀绣争个长短的,他旗下的分坊出这种货,传出去不笑死人,连本庄的绣品声誉都要受影响。”

“不行,不行!”他将绣品随手扔了出去,用竹杖敲打着:“阿夜,这些东西不行!这个黄埔绣坊就是个鸡肋。还是卖了吧,卖了吧!”

“绣品的确有些很不堪。”林叔夜说:“根本达不到广潮斗绣的水平。”

“达到?离着十万八千里好不好!”

“但毕竟有地,还有人。有个绣坊的架子。”

“啊?你还不死心?”

林叔夜没有回答,耐心地继续摸这些绣品,终于摸到了最后一块,忽然咦了一声:“舅舅!你摸摸这个!摸摸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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