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了医疗舱里这位伐木工,后者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在缝隙般的视野里,对方也朝她伸出了手,两只手在空中悄然错开,没有握在一起。
“是太亮了吗?”
她明白了对方睁不开眼睛的原因,地下室里没有光源,她把自己的信息窗口亮度拉到了最高,在她弯腰看着医疗舱的时候窗口的光就照在对方脸上。
窗口的亮度被她拉低到连对方的脸都快要看不清了,对方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啊!!!!”
完全睁开眼后看清她脸的那一瞬间,对方如触电般从医疗舱里大叫着一跃而出,然后右脚被医疗舱的边缘绊倒,脸朝下摔向了地面。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对方立刻蹭一下站起来,后退到墙边,捂着鼻子看向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如同一只刚刚从老虎嘴里逃出来的兔子。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她太着急了,一次性传输了太多对这个可怜的伐木工完全陌生的信息,而且还是在对方还没醒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那一定不好受。
好在对方看上去只是被吓到了,精神状态没出什么问题。
“你”
对方看着她呐呐自语,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满脸的震惊和疑惑,两个世界之间的巨大科技差距此刻体现在了这位可怜的伐木工脸上。她的办法奏效了,如果没有那些传输过去的信息,对方不可能是这种表情,人质绝不会这么看着绑匪。
“对,我并不是人类。”
她说出了对方想问的,虽然出现了意外,但事情仍旧在按照她想的那样发展,对方已经在思考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曾经存在过一个比玛诺更加辉煌的文明了。
而在旧世界的大量信息展示在对方脑海里之后,她编造了一段虚假的画面传输了过去,高塔以一种神话般的方式摧毁了那无比辉煌的旧世界,就像用火烧死蚂蚁。
她很有自信,在此前她已经仔细研究了对方记忆里有关高塔和玛诺的一切,这个新世界在她看来就是艘已经千疮百孔却依旧航行在海上的船,他们对于高塔之神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玛诺人只知道这位高塔之神创造了他们,教会了他们知识,让他们可以建造起城市,成立了教会来管理社会,这位高塔之神在此后唯一为他们做的就是会回答教会的所谓主教提出的各种问题,而且显然高塔之神的回答越来越不起作用了,玛诺在教会的管理之下越来越糟。
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玛诺人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没有产生对高塔之神的疑问,他们从不曾思考和探究高塔上到底是什么,他们用“神”来称呼,却又没有产生什么强烈的信仰,在他们的眼里高塔的存在就像太阳,太阳本就存在,不停地发出光和热来为地球提供阳光,不必为此感到大惊小怪,更不用去绞尽脑汁的思考为什么太阳会是太阳,为什么太阳一定要照亮地球。
这对她来说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在这种前提下要想撼动对方的想法难如登天,可只要对方稍微产生了一点点的动摇,那么对方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待高塔了,多年来的世界观会即刻崩塌。
就算对于高塔上的神再怎么信任,“是高塔上的神摧毁了人类,而后又创造出了他们。”这个想法也会印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你我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对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她感觉离成功只差一点了。
“我这个人造人都站在这里了,还不能证明吗?”
她向对方摊了摊手。
“那我”
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到对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仿佛一尊快要粉碎了的石像,只要此刻刮起一阵风,他就会随之化为风中的灰尘。
“和我的创造者一样,你也是人类。”
她面无表情的开口,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变现的平淡冷静,这是她从各种谈话技巧里总结出来的结果,自己表现得越无所谓,对于听者的影响就越大。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打算做什么?”
对方仅仅迟疑了片刻,就一脸严肃地问起她的真实目的了,这让她感到有点意外,按理说人在长久以来的世界观破碎之后或多或少的都会表现得迷茫或者意志消沉,她原先的打算是对方也许需要十多分钟才能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可对方现在看上去一点受打击的样子都没有。
“放心,我不会危害你们的社会。”
她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双手环抱。
“你就不好奇吗?旧世界毁灭了,为什么我还存在?”
对方听完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我和你一样,也对高塔上的神一无所知,在高塔之神毁灭旧世界的时候,我正准备进入休眠模式等待日常维护,你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我还和网络保持连接时的最后几秒获取的。”
她说谎的能力还算不错,作为人造人的她虽然可以做出各种表情,但像人类说谎时那种下意识的动作和微表情她做不出来,只要她说的话没有什么明显漏洞,对方很难看出她在撒谎。
“我当时以为我也会被毁灭,可我却活了下来,从休眠状态醒来之后出去就看到了你,抱歉,把你强行带来这里。”
说着说着她还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倒不全是装出来的,她现在的处境确实糟糕透了。
“等等,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对方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冷冷地问。
“你们砍倒的树引发了地面震动,触发了我的警报,我醒来之后发现休眠这段时间的一些基本数据都丢失了,连休眠了多久我都不清楚。”
这里她没有说谎,她的确不知道休眠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搞清楚高塔之神为什么要毁灭人类之后却留下了我,让我这么个人造人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用手指勾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手上揉来揉去,像是要捏碎那座谜一样的高塔,虽然她根本无法确定事实是不是这样,但所谓的高塔之神一定和旧世界的消失有关系,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见这位高塔之神。
两个人之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对方先开了口。
“所以你需要有人帮你?”
对方明白的很快,她都有点想为对方此刻的理解力喝彩了。
“是的,靠我自己是无法抵达高塔的,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诚实,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诚实不就是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吗?她现在的确很需要帮助。
“我为什么要帮你?”
对方沉声问道。
是啊,对方为什么要帮她,她和对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方为什么要为了自己冒这种险呢?对方现在相信了旧世界的存在,多半也已经对高塔之神起了疑心,但不管高塔之神多么可疑,创造出玛诺并且为他们带来科学与知识这是实实在在的,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从土里挖出来的人造人而选择对抗高塔之神呢?
说白了,对方并不觉得自己是旧世界人类的后代,而是新世界里的玛诺人,这种想法是座很难撼动的大山,要想让对方真的改变立场,还需要最关键的一步。
“你要怎么确定,玛诺不会像旧世界那样被毁掉?”
她一字一顿,声音仿佛回荡在这个旧世界的地下室里。
“这”
诺亚尔一时语塞,女精神病这一句话直接击中了他的内心。
“这下真是麻烦大了”
他的脸上开始冒汗,刚才醒来的时候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原本在那里的金属环不见了,女精神病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取下了他的金属环。
他和文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就这么断了。
“真该死!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
诺亚尔在心底怒骂,明明他只是想在这里混过刑期,再拿着老家伙给他的钱过上轻松的生活,像那些没什么热情的大叔一样在没事的时候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或者没尝试过的事,给自己的人生找点乐子,比如说躺在大的能让他翻一次身的沙发上慢慢看完那一箱老电影光碟,看的时候他可以把手机关机,不用再考虑房租和罪犯的问题。
或者他也可以去试试和亚德里洛学着泡泡咖啡,这个可怜的服务生总是在咖啡馆里打瞌睡,他每次都会把头发梳的很整齐,桌子和地板擦的一尘不染,还像强迫症那样把每只杯子摆的整整齐齐,做完这些他才会回到收银台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其实他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打瞌睡不是因为他想偷懒,而是咖啡馆的客人比咖啡馆里的灰尘颗粒都少,而且为了酒馆的工作每天都会开张到很晚,他坐在那只是为了给酒馆的成员开门,其他时候他什么都不用干,趴在桌上睡觉都可以,时间久了之后谁都会打瞌睡。
换作诺亚尔的话可能都会搬一张床过去,反正不管是趴着还是躺着都不影响酒馆的工作,有人来了他再爬起来去开门就行。
亚德里洛就不会这样,哪怕是回忆咖啡馆那惨淡的生意,偶尔有客人来的时候他仍旧会非常认真的把咖啡泡好端过去,一本正经地让人挑不出毛病。要是把这家伙放在其他的咖啡馆里绝对是店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走的员工,可惜他偏偏走进了老家伙的咖啡馆。
这种生活现在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和他现在面对的事情来说,过去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了,玛诺竟然不是这颗蓝色星球上第一个文明世界,高塔之神是照着旧世界的人创造了现在的玛诺,这种事发在网上估计都没人会信,哪有多少人会因为短短的几行信息就怀疑自己从出生开始到现在的一切呢?要不是面前就站着个旧世界的科技产物诺亚尔也不会相信。
和这个旧世界比起来,玛诺根本就是连生火都不会的猴群,诺亚尔很难理解眼前这个什么人造人,旧世界居然可以把金属和各种合成材料拼成一个“人”,能让这个“人”可以说话和思考,还能轻松把他撂倒,这还是诺亚尔第一次在搏斗的时候输的这么惨,在力量和速度上被彻底碾压,玛诺绝对无法创造出这样的人造人。
诺亚尔一点都搞不懂这些旧世界人的想法,把金属变成人有什么实际意义?
最让他感到震惊的还不是科技差距,按照这个人造人的意思,他诺亚尔不过是高塔之神毁灭了人类之后又按照人类的样子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和实验室里用来做实验而一代代培育的小白鼠没什么区别。
“至少我是个知道自己是什么的小白鼠了,”
诺亚尔在心里自嘲,在这种时候他变得出奇的冷静,不断地在脑子里回想那些旧世界的画面和信息,那的确是个能用伟大来形容的世界,玛诺和旧世界差距不止是科技,美术、音乐等方面也完全比不上旧世界。
他不愿相信高塔上的神会毁灭掉这样的旧世界,可他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了,旧世界消失的太干净了,干净到玛诺这么多年都没能发现旧世界的存在。
在诺亚尔的认知范围里唯有那座不知道屹立在哪里的高塔能做到这种事。
如果这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呢?诺亚尔实在是忍不住这么想,对于高塔之神的未知让他止不住地猜测,越是猜测他就越是迷茫和害怕,光是这么想他就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真的变成了活在笼子里的小白鼠。
“不能让这件事传回玛诺。”
在短短的十几秒内,诺亚尔就在心底敲定了这件事,光是旧世界的存在就足以让玛诺的所有人陷入对高塔之神和教会深深的怀疑之中了,那教会将失去所有人的信任,他们的管理权会在民众的恐惧和猜忌下变得毫无意义,没有管理者就没有秩序,那就不用担心高塔之神会毁灭玛诺了,玛诺会自己走向毁灭。
“只要你帮我,我就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以外的人。”
女精神病忽然开口,准确的命中了诺亚尔的想法,诺亚尔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脸,想看看自己的想法是不是被写成了字浮现在脸上。
“我说过了,我并不打算危害你们的社会,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那在这之后呢?”
诺亚尔反问。
“不知道,我觉得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考虑也不迟。”
女精神病摇摇头。
这下两个人之间陷入了死寂,诺亚尔聊不下去了,女精神病好像也无话可说了,地下室里的两只小白鼠彼此看着对方一动不动,就像是两尊雕像。
旧世界留下来的钢铁小白鼠和新世界的无知小白鼠,诺亚尔忽然为现在的情况想到了这种比喻,两只小白鼠在笼子里讨论着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小白鼠就是小白鼠,他们只能做到小白鼠能做到的事。
一股无力感涌进他的大脑,女精神病想知道的事他也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去一次高塔,去搞明白高塔上的神究竟是不是毁灭旧世界的凶手,又为什么创造出玛诺,可他做得到吗?他只是个罪犯,最多也就是个比较能打的罪犯,仅此而已。
“其实我根本帮不了你,我就是个普通人,不知道高塔在哪。”
诺亚尔耸耸肩,他其实早就应该说这个了,女精神病花了这么多时间最后只是让一个只在打架这件事上还算不错的人相信了她,就算他想帮她也没什么能帮到她的,别说找到高塔了,他现在只要一只脚踏进玛诺,下一秒等着他的就是执法局和酒馆的抓捕,这还是比较好的情况了,被抓住他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实际上他现在都不一定能找到回玛诺的路,他走不出多远就会彻底失去方向,一直在森林里绕圈但就是走不出去,狼群会跟在他的身后等他筋疲力尽,然后头狼会率先扑上来给他最后一击,咬开他的喉咙让鲜血喷涌而出撒在地上,等头狼撕开胸膛享用完他的内脏之后,随后其余的狼也会一拥而上,把他尸体剩下来的部分也给吃的干干净净。
“要这么想的话,那她岂不是不用担心狼的问题?”
诺亚尔用力握拳,他还能隐约回想起虎口被震麻了的感觉,可能狼都根本咬不动她。
“那也比我一个人强,没有你那我就只能自己去找到高塔了。”
女精神病也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无所谓地像是在说着类似明天早上决定吃面包还是吃薯条这样的小事。
这可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情,诺亚尔觉得她脑子出了故障,那可是高塔上的神啊,就算她能找得到又能怎么样?那座山一般的高塔摆在她面前之后她又能做什么呢?举起双手对着高塔猛敲让神开门吗?恐怕敲到她生锈报废也没有意义吧,声音能不能传进高塔内部都很难说。
哪怕加上诺亚尔也还是一样的,多一双手在高塔下猛敲也没什么用。
“你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诺亚尔直接了当的说了,这是他的忠告,虽然他心里仍旧有些反感这个女精神病,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个人造人称得上是一无所有了,所有她熟悉的人和事基本上都已经不存在了,旧世界只给她留下了那台像棺材一样的医疗仪和她的休眠装置,要是没有诺亚尔的话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就算是人造人,也会感觉很难受的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同情心,这让诺亚尔感觉自己是不是太虚伪了,她可是让自己吃了很大苦头的,他现在嘴里还有泥土的气味呢,鼻子都还很疼。
“那我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在这个地下室里等待零件老化吗?”
女精神病声音拔高了几分,冰冷的声音仿佛是冰雕开口说话,一张嘴就让诺亚尔感觉自己被关在了冷库里,从醒来到现在这家伙不管说什么都是这样,语气上没有任何变化。
“再说了,你真的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吗?玛诺的普通人都能躲开我从树上跳下来发动的偷袭吗?”
她不再言语,那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就这么看着诺亚尔。
“这算是在夸我吗?可我也只会这个了啊。”
诺亚尔有些郁闷的想,被人造人夸赞,他还是玛诺第一个有这种待遇的人,也许以后他的日历里应该为了今天专门写上个什么纪念日,就叫“和钢铁说话纪念日”
这绝对是他这一生里最迷茫的一天了,作为玛诺人他也想知道高塔之神和旧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他又不能把这事告诉其他人,玛诺需要高塔之神,不能摧毁高塔之神在玛诺人心里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