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地板上的月光有点凉,圆光给自己的肩膀披上了一件外套,他单独点上一盏照明用的油蜡,端坐在站立不稳的长椅上,笔水蘸墨开始给徒弟回一封长信。
“专贤,为师知你冤屈,然你部下弟子戾气太重,桀骜不驯,恶容难改,他们于市野之中暴乱残害妇老,你身为师父不善管教于你有一半的过错,为师会替你将当日所见证者一并找出来,还你清白,悉心等待便可!”圆光在信中简明交代,劝徒弟莫要慌乱,清心等待便可出狱。
大半夜的,信使在门外等得跳脚,圆光立刻将这封紧急的信件邮寄出去,信使胯下的野马慌不择路夜涌飞奔出去,这匹躁动的黑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的围剿中。
迎合夜色圆光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按照和尚来说并不会当街惹祸冲撞纪律,看来这其中还是有人在暗自捣鬼,圆光不得不怀疑他那个躲在暗处使坏的师兄源真,或许是他花重金收留了那帮地痞无赖为他效命。
门前的拴马柱上拴了一匹快马,圆光单手握住缰绳,翻身跳上马背,两腿跨坐鞍鞯,小腿夹住马肚,挥舞雄鞭夜骑良驹千里救徒弟,他直奔东都洛阳的白马寺而去,路上碰巧撞上同去洛阳的专衡与专能两位爱徒,二人舍命陪君子护送圆光禅师共赴洛阳难关。
三位和尚闯五关赴六关,一路风餐露宿,风尘仆仆,他们披星戴月终于来到洛阳,越靠近洛阳的城镇就越感受到洛阳夜生活的繁华。
圆光的快马直逼官府县衙,他勒紧缰绳跳下宝驹,快速取下两根棒槌敲响鸣冤鼓,将整间衙门的人全部在午夜唤醒。
“咚!咚!咚!”佩戴官刀穿戴官服的衙差很快被守夜的鸣鼓声吵醒,钟鼓的鼓点如雨豆般急促,黑面的官差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大晚上熬夜都到这个点了,居然还有人不死心的紧敲门,可把熬了半晚上的官差爷爷累坏了。
“来了,来了,我看是哪个家伙扰人清梦?”良宵美夜,桌子上放了一堆嚼光的花生瓜子壳,趴在桌上睡瞌睡的官差很反感就这么被人家搅和好梦。
那头敲门的噪音越来越响,官差急着去开门,不过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人在这头他也急不快。
在石狮子口蹲守的觉悟见到光脑门的和尚,立刻偷溜了出来,他的小身骨长得像一根豆芽菜:“专衡师伯,专能师伯……”
觉悟缩头缩脑,圆光紧急追问:“你师父现在怎么样?”
觉悟立刻回答两位师伯:“听他们说师父的情节很严重,到现在还关在死牢里面。”
圆光心下彷徨,拿不定主意:“罗先生请过来了没有?”
“罗先生,还有一个时辰到,已经备下最快的车过去接了。”白马寺群龙无首,没有主持主理寺务,觉悟早已收到专衡的来信,所以一直在县衙门口徘徊。
专衡心有疑虑,挑明了说:“你家主持最近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专能总能一针见血,他的话说得很明显:“可跟人家有过仇怨,结过梁子之类的凶杀……”
觉悟摇摇头,心里没底:“就是不知道啊!”
“那你好好想想,杀人的凶器怎么可能会藏在你师父的房间里?”专能是个精明鬼,暗暗指责师兄手底下的人都是一帮糊涂蛋。
专衡接着要求觉悟现场画像:“当街行凶的那几人是如何模样?”
专能关键的一语点出问题的所在:“若要他们有心模仿我们,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
专能继续将大胆的猜想拉扯下去:“再说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可是白马寺的僧袍,白马寺莫不是出了奸细,否则谁给他们弄那几身衣裳当街瞎晃眼,生怕别人认不出他们,是咱们白马寺的和尚?”
专能师伯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小和尚觉悟认真点点头:“专能师伯说的有道理!”
“你们是谁呀?”衙差大步流星冲出县府衙门,从门反面快速打开槽子里反锁的横杠,门闩一经弄开,红钉大门缓缓沿途打开,探出的黑面张头张脑,声如洪钟的问他们几个光脑壳是干什么的?
生怕黑面的衙差找他们几个算账,圆光立马堵住门口说出了自己的诉求:“阿弥陀佛,我们一群出家人是来找县太爷的!”未免天高物燥,衙差气恼,圆光说得诚诚恳恳。
“阿弥陀佛,你们既非红尘之人,又何苦非要来惹这红尘之祸?”衙差的一双脚虽站在佛门之外,一伤眼睛却看得甚是明白。
“狱中既是我膝下弟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圆光手举佛珠,双手捧掌。
“敢情下狱的是你的弟子!”衙差到这会儿才弄明白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正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圆光禅师不回避这个话题。
衙差一口咬定专贤杀人是死罪:“他杀人犯的可是死罪!”
“我们此番前来,必是替生者洗刷冤屈,替死者偿还清白!”圆光禅光浩气凛然,不像是奸逆之辈,狱中屈打成招的胖和尚也不像是会使坏的人。
“你等着,等着我去前院通禀!”衙差哆哆嗦嗦跑着就去喊县太爷出山主持大局。
“你且先回寺里去跟大家伙报个平安,不然大家伙会担心的!”专衡着重强调这一点,他催促觉悟尽快赶回寺里,他倘若再不回去报信,白马寺的和尚指不定闹翻了天。
自古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这个事迹,觉悟也是懂得道理的,只不过为了主持着想,他没有理由不呆在这里,如今他已经成功搬来了救兵,两位师伯也绝非池中金鳞,这下白马寺的住持有救了。
“嗯!我这就回去!”说罢。小和尚觉悟风风火火的往回跑,瘦瘦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了来回的方向。
秋老虎还在,县太爷被这股暑气热得心烦,晚上也睡不好觉,这时李老虎刚好上门回禀,县官夫人火速起床给自家的老爷深绿官袍加身,围上一圈白银腰带,戴正六品的黑乌纱。
县官老爷整装束发,未免三更半夜,打草惊蛇,惊扰他府中的家仆家眷,县太爷移居后书房接见圆光三人。
李老虎摆出八方步,手掌官刀威武不凡,他带着鸡鸣寺的三个中年和尚过来拜见县官老爷。
“我等三人见过县老爷!”出家之人早已放下唯利是图,名利俗利于他们而言是过眼云烟,圆光禅师的腰杆倒是挺得很直。
县太爷对这号人物也是有过一点了解的,只是交情不深,入门道行太浅,无缘得见一面罢了。
县官夫人吩咐送四碗茶进去,两位下人正好端着茶水上了后书房,县官老爷先取了一杯走,随后命下人给各位客人献茶:“看茶!”
专横不是很渴,浅尝了一口茶汤,回味说道:“这茶先苦后甜,怕是不好!”
专能利落的用茶盖撇去茶汤的浮沫,正在回味茶汤的余韵:“茶如人生,先苦而后回甘才是人生,如果前头太甜过头了,恐怕对后面不好,苦涩的结尾会让人直接发疯。”
“只要是茶我都喜欢,还管它是什么红茶绿茶,有口子喝的就不错了。”请人喝一杯茶,还搞出这么多名堂,县太爷专门瞄了专能一眼,算是记住这小子了。
“也是!”说着,专能放下了半碗茶的茶盅,身上多少沾了点官家少爷的习性没改掉。
“这桩案子背后的冤情,本官至少了解一点……”县太爷喉咙干燥,喝了一盅参茶解解乏。
“只是这专贤出家之前就已经结了一门姻亲,成亲当夜便逃了婚,更是弃府中家眷于不顾,辗转流落到当阳的鸡鸣寺,寻求德高望重的名师大家洗涤濯淖,祛除邪心粉垢,一心出省剃度出家。”
“水清濯缨!”圆光啧啧出奇,对这个榆木疙瘩的二徒弟不外如是。
“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帮儿子找媳妇儿究竟犯了哪一条王法,竟令你不惜以死来逼我?”张家是洛阳的朱门大户,生出来的儿子不思进取不继承家业,对传宗接代甚至生儿育女排斥至极,张老太爷晚年生子,膝下就这么一个爱子如命,但对儿子的无能嗜好简直是痛恨非常。
“因为你们封建,因为你们刻板,如果有机会能够逃离封建礼教,我一定逃,封建礼教就是一个吃人的玩意儿,就是因为你们这群刽子手才害死了我的亲姑姑!”专贤哭诉着阻碍自己发展的强硬父权。
“你骂我们封建古板固执,难道你不是我们生出来的孽子吗?”儿子竟敢明目张胆对自己滴老子撒野,张老太爷在屋子里大喊大叫,砸坏桌子上的一众物品,吓坏了外面候茶的丫环小厮。
“既然人是肮脏的,心是肮脏的,何苦还要将这个错误给延续下去?”枉自父母安上婚姻的罪名,专贤自知理亏也无法歉疚父母的本源,痛苦的血水一旦蔓延就弥漫着分离的开始。
“我花了这么多钱让你去读圣贤书,枉你读了一二十年的圣贤书,是圣贤书教会了你不敬父母尊长的吗?”张老太爷从门反面摸到一根粗竹条子,他抄起袖子就打,恐怖地罚专贤吃了一顿竹笋炒肉丝。
竹肉的碰撞声毁坏了专贤的肉体,面对父亲强暴的威严,他是上天专治父权的产物,一棍子一棍子抽打己身,专贤一股脑儿趴在地板上任他打骂,血腥的指甲深深地扣进地毯缝里捏掌忍耐。
“把他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将他放出来惹事生端!”张老太爷气急败坏,脸孔抽筋。
“听闻西方极乐世界的大门向中原敞开,只要修道学真就都是佛祖的爱徒,尘世间的俗事俗务可以不必再管,俗人俗利可以不再计较,每日一颗心扑道修法,快乐快乐似神仙!”下人堆里莫名其妙涌现一股流言蜚语,这件撞钟的秘闻在洛阳以雷霆之讯掩耳密传。
适夜当晚,专贤掩门上窗,趁夜就逃,他咬牙不顾伤痛强行撞开了后门,从后门口的小树林子里逃了出去。
专贤不管不顾,伤痛流血,皮开肉绽,他伤心闯出家门,体己的小厮在月亮的林子里等了许久。
小南瓜等候多时,他心疼他家的少爷:“少爷在外面生活,没有钱是不行的!”钱就是通行证,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小南瓜掏出一个蓝色锦囊包裹转赠给专贤:“这是我自己攒的,老爷不知道……”看来这些年专贤身为大少爷,出手阔绰,打赏了不少下人银钱。
“这是我自己的修行,即使你给我钱也是无益,我要走到鸡鸣寺去!”专贤对着昔日的小老弟一笑,他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牵扯出了背心的伤口,滚烫的一张脸当时就流出豆大的一阵汗水。
“少爷,再见!”憨憨的小南瓜挥了挥手,对着他家的少爷就是说再见。
“后会无期,再也不见!”专贤说了句玩笑话逗小南瓜。
“少爷!”小南瓜眼泪巴沙的,小脸委屈的都快哭了。
“好啦,别哭了,我真的走了,你快回去吧,好生守住家门,不然我爹就该发现了!”专贤将一袋银子拍在小南瓜的掌心,他还完钱头也不回地离开荒位置。
荒郊野岭太过瘆人,专贤不敢久留多待,一瘸一拐上了路,在寻找鸡鸣寺的路途中,他吃了无数的苦头,在垮逼咯身体即将熬坏的时刻,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当阳县高大挺拔的牌楼。
他努力拖着病重的身体跨过鸡鸣寺的门槛,口里四处嚷嚷着请求圆光禅师为自己剃度出家的心愿。
一入寺院门口,专贤不愿晦暗神祇,只觉满身秽土,污秽不堪,无颜觐见佛祖真容。
待会儿还要面见佛祖金身,专贤衣身邋里邋遢的觉得不妥,他找小和尚搞了一盆清水,打湿抹布洗了把脸,把脸洗干净,他又整理了污渍斑斑的袍衣下摆。
“好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小和尚抓了抓脑门心,大庭广众之下称赞帅锅,怪不好意思的。
“容颜枯骨皆是半土黄沙,不见真相见法相,执著的没有意义!”专贤整理容颜后,与刚才的鬼样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一个天一个地,他同时也在告诫小和尚不必太过在乎皮相肉相众生相。
“皮囊白骨,白骨皮囊,我见众生都是一个相!”小和尚有口无心,乖乖念了两句经。“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弟子无意冒犯,不敢破戒。”
圆光禅师听闻喜讯,缓缓移步大殿,观察面前的这位痴缠佛性的施主。
“我心无长物,唯求剃度!”世人都说心诚则灵,专贤蓬头垢面跪拜在佛祖金像前的黄蒲团上。
专贤空无凭提出要出家,圆光禅师怎么也得满足他的要求,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先出言考验未来的弟子一下:“你即心无长物,何来一根,你若六根太静,何来清净,如此这般你岂不是自寻烦恼,倒不如做个在家居士好好参悟一番,今后必有修为大成!”
“千里之墟,跋涉之遥,我已认定必求一经,惟愿平生太平度日,参佛悟经,清茶煮水一念功过!”专贤恳求圆光禅师为他开度。
“你确实有幸令我为你剃度!”禅师见他如此有慧根,便准许他的宿缘亲自为他操刀剃度。
大殿左右两行伺立僧侣僧众,穿红袈裟的老和尚敲木鱼诵经替即将剃度的施主消灾避难,小和尚托举木质的茶盘献上剃度的工具,旁边伺候着一位系灰白袈裟专管剃度的花胡子老和尚。
“来人,端上来!”圆光一招呼,小和尚腿跪着献上祭刀。
专贤被圆光拆冠取簪,披头散发,发散三千青丝瀑布。
“我这一刀下去,你可再也没有悔悟的机会了?”圆光禅师最后给他一次反悔的机会。
“剪!”专贤的佛心不移,求佛的决心坚定不移。
专贤一头披肩长发,圆光挑了一把锋利的铁剪刀,一刀一刀剪断缕缕粗硬的乌素,甩掉的烦恼丝弃若埃雪。
一路佛门深似海,从此良人是路人。
圆光禅师先是用剪刀,再是用剃刀,最后再用刮刀刮干净脑壳上的碎发,蘸了洗头膏的毛刷在他的圆脑壳上糊过一遍,最后再用干抹布擦干净他头上附着的杂毛。
“带他下去领一件弟子服吧!”圆光禅师命令老和尚带他下去领衣服。
“多谢师父!”很快,专贤就下去领衣服,换上一身崭新的和尚服,那灰蓝色的僧袍穿在他身上挺亮堂的。
“这件事兹事体大,我会尽快派人着手再调查一遍。”经圆光禅师深刻提醒,县太爷才发觉自己疏忽了一些案件的小细节,这些微乎其微的蛛丝马迹连接起来就是本案的关键。
“在下想去地牢看望一下自己的徒弟,不知王大人可否应允?”圆光心系地牢中祸福难料的徒弟。
“可以!”王大人欣然允诺。“我叫李老虎陪你们一起下去,你们稍等一下!”
“快叫李捕头过来!”王大人转头吩咐小厮,快去请李老虎上来一下。
李老虎得了王大人的吩咐,立刻动身带上三个和尚去了监狱,接着又下放到地牢参观里面的衣食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