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我抬起头来问周欣。
“我已经想好了。”周欣俏皮地一笑,“再给你点个汤吧?”
“汤?不用了,这个面就够我吃了。”我不知道西餐中的汤是什么味道,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不要尝试为好,再说这份面已经很让周欣破费了。
“我建议你尝尝他家的奶油蘑菇汤……给你点一个吧。”周欣好像没听到我的回答似的,“你喝酒吗?”
“不,不怎么喝。”
“啤酒呢?”
“能喝一点点。”
“我也不怎么会喝酒……那我们就点一扎啤酒,两个人分。”
服务员取走了菜单和点餐卡,周欣低下头,开始用餐巾纸擦拭眼镜,我们的交谈忽然陷入了沉默。我才意识到,之前一直是周欣在主导着我们的谈话,而现在他不作声,我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男士,会关心什么样的话题呢?我顿时窘迫起来。
“可以抽支烟吗?”周欣重新戴上眼睛,把用过的餐巾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在心里发出了“咦”的一声,不由得望向他。他吸烟?不过,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得到我的允许后,周欣熟练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燃,轻轻吸了一口,又侧过头去将口中的烟吐出。淡淡的白色烟雾慢慢地向上升起,在空中优雅地翻卷着,又渐渐飘散。这画面真美,可我明明是特别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吸烟的呀!
“累了吧?今天走了一下午。”周欣默默地吸了几口烟,开口说道。
“一点也不。出去玩,我跑一天都不累。”
“是吗?看不出来啊,小丫头的体力这么好呢!看来今天过得不错?”
我使劲点头,心说:这一切都是你给的啊!
我们的饭菜陆续端上来了,周欣替我俩倒上了啤酒。“三里屯以前不是这样,改造以后变化挺大的。不过‘脏街’,还有咱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倒还没变。”周欣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有些怅惘。我看着对面的他,不禁惊讶。想不到他还这么多愁善感?不过只稍微想了一下,我就明白了,也理解了他之前为什么说更喜欢这边——人生中的每一个第一次总是最令人难忘,彼时的三里屯,与初到bj时的他有关;三里屯变样了,他的那一部分记忆也便无处安放了。
“你是哪年来的bj呢?”我轻轻地问。
“唔……大学毕业后两年多吧,到现在应该有……六七年了。”
“啊?我还以为你是在bj上的大学,然后就留在bj工作的呢。”
“不是。我上的是燕山大学,学机械的,毕业以后在焦作工作了两年多,然后来的bj。刚来那会什么都干过……后来遇到了giani,有了这个bj办公室。”周欣用左手食指往上推了推眼镜,简短地说。他的语气淡淡的,我却感到,他那些年来一定经历了不少事情。
“这么说,你是bj公司的创始人了?厉害啊!”我发自内心地赞叹。
“什么厉害不厉害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欣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在我眼前晃了晃,调皮地冲我眨眨眼。我笑了,端起酒杯,在他的杯子上轻轻一碰。
意面的汤汁看上去很清淡,入口却出乎意料的鲜香味浓,这家餐馆大厨的手艺确实不一般。但是如此美味,我却吃得异常艰难——我的刀叉操作技术并没有比在华侨大厦那次有多少长进,这次遇到的却是难度指数更高的面条。不过对于我来说,比起成功地用叉子把面条送进嘴里,难度更大的却是保住自己在周欣面前的形象。我表面上故作自然,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注意着有没有把汤汁溅到身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是不是够淑女,还要摆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逛了一下午街都没这么累。
“觉得怎么样,喜欢吗?”周欣停下手里的餐叉,问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只残留着一点汤汁的餐盘,抬起酸痛的手指了指:“你觉得呢?”虽然吃得这么辛苦,我依然畅快淋漓,杯子里的啤酒也喝光了。看来,跟谁吃饭的确比吃饭本身重要得多啊!
周欣满意地笑了:“我也很喜欢他家的意面。这家店还是我的一个意大利客户带我来的,他每次来bj都会上这吃几次。”周欣又点上一支烟,看样子他也吃得心满意足,“那老兄有一手绝活:在纸上随便写几个字,然后把纸烧成灰,再把纸灰放在手腕上,用另一只手来回搓,过一会,手腕上就会出现刚才写在纸上的字。”
“哎?这也太神了吧,魔术吗?”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亲眼看到的?”
“亲眼所见,还不止一次,他走到哪都爱当众显摆他这手。”
“是不是什么特殊的纸?”
“不是,”周欣摇了下头,“有一次他就随手拿了一张餐巾纸,照样可以。当时连饭馆的服务员都围过来看。”
“你没试试?”
“我还真试过,没成功,呵呵!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还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出差……”
周欣似乎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听到过、经历过的奇闻轶事,在我听来都像是天方夜谭一般有趣而又不可思议。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说给他听。自卑和沮丧从我的内心深处慢慢升腾,又慢慢扩大——他那么优秀,还见多识广。可我有什么?就算他没结婚,我也……
我忽然想知道,周欣的爱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呀?”趁着他说话暂停的间隙,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周欣微微一怔。该死的,我这是面条吃多了,把脑子糊死了吗?这得有多缺心眼才问得出这样的问题啊!什么也不懂,扫别人的兴倒是一流!
“呃……对不……”我红着脸,磕磕巴巴地想要道歉。
“英语老师。”周欣打断了我,微笑着回答,眼神和语气中并没有丝毫的不快,“怎么,找她有事?”他歪过头看着我。
“没事就不能问问了?”我用抬杠来掩饰尴尬,但目光还是飘忽着,不敢看他。
“哈哈哈,当然可以问,随便问吧!”
“那她是……大学老师?”终究是好奇心战胜了尴尬,我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他,是他自己说的我可以随便问嘛!
“嗯。”
果然优秀。这样看来,我连爱周欣的资格都……我的心沉了下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大概是发现我的神色不对,周欣关切地问。我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呃……不不,没有,今天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奋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这倒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看来我这个导游当得还算合格,嗯?”周欣笑了,挺直了身子,“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
不早了?我不禁皱起眉头看了看手表,22:32。都这个点了?我们不是刚刚才见面吗?
周欣一再坚持送我回去,他打车把我送到了杜静的住处楼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和他道别后我就径直上了楼,一直到进了房门都没有回头。明知明天还会再见面,但分别依然让我痛苦,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忍不住落泪。
周欣的推荐相当不错,奶油蘑菇汤十分美味。以后的岁月里,我也喝过几次奶油蘑菇汤,都远远比不上那次的味道。
*****
丰诺的办公室就位于bj著名的cbd商务圈,离三里屯和杜静的住处都不太远,具体位置我也没有概念,反正按照杜静的指点坐公交车就是了。我终于找到那座楼时,9:刚过,比约定的9:整还是晚了一点。刚才下了公交车后一路狂奔,此时我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出门前强塞进肚子里的一片面包和一个煎蛋正倔强地撑着,拒绝被消化。我一边用力地调整着呼吸,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周欣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周欣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昨晚,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不知几点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黑暗中,我蜷缩在杜静客厅里的沙发上,被幸福包裹着的兴奋让我毫无睡意,我也不舍得就这么睡去。这一天过得太梦幻了,梦幻得就像童话,即便此时此刻,我都不敢相信这一整天的经历是真的。我细细地回味着和周欣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还有,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公司客户变成了朋友,属于我自己的,我个人的,朋友。我是可以用“朋友”称呼周欣的吧?他是不是也把我当成朋友了呢?我想……是的吧!
但这一时的放纵直接导致我今天早上起晚了,要不是杜静过来叫我,我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了。真丢脸!
“明天想去哪?”“去你的办公室看看方便吗?我明天下午5:的火车,其实也就只有上午半天了。”“办公室有什么好玩的?”“就想看看你……你给我写邮件用的电脑长什么样。”“嘿,小丫头的脑袋里怎么净是稀奇古怪的想法?好好,我遵命就是。”我飞快地洗漱着,脑子里回想着昨晚在出租车上与周欣的约定。真是的,睡觉前怎么没上个闹钟?
丰诺所在的大楼在一个高档居民小区里,并不是写字楼,而是一座商住两用的居民楼,楼里大多是小公司,并没有多少住户。正值假期,小区和楼道里都静悄悄的。我找到丰诺的办公室时,发现门开着,想必周欣是特意打开来等着我的,我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暖意。听到我的敲门声,周欣迎了出来。他还是昨天那身装束,脸上的笑容如夏日的阳光般灿烂。
“昨天回去得晚,睡得好吗?”周欣把我让进屋,关上了门。
“好啊!多亏了我同学,不然我这一觉得睡到下午了。”周欣会注意到我的黑眼圈吗?
“是吗?哈哈……你随便看吧,我的办公室在那边。”周欣抬手指了一下右边,“我去给你倒水。我们这没什么好东西,只有速溶咖啡和绿茶,你要哪个?”
“茶,谢谢。”
这是一套很大的三居室,方方正正的客厅中央摆放着八张办公桌,应该是员工的办公区,桌面上无不一片凌乱。周欣去厨房里泡茶了,我透过厨房门看进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一台饮水机。我无心多看,便按照周欣手指的方向,径直踱进了右手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就是周欣的办公室了。办公桌上散乱地放着几份文件,电脑开着,看来他在等我的时候还在工作。
一支签字笔滚到了桌角,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我走过去,把笔拿起来放到桌面中间。我一抬头,正看到椅子后面的玻璃文件柜,只无意中扫了一眼我就愣在了原地——其中一个文件夹在所有与它一模一样的文件夹中间显得异常醒目,因为它侧面的标签上写着:宝洛食品。
“看到我给你写邮件用的电脑了?你觉得……”一股绿茶的清香伴着周欣的说话声从房间门口飘了进来。但周欣话没说完就停住了。随后我听到他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把手里的两个杯子放在办公桌上,走到文件柜前,打开玻璃门,抽出了那个文件夹。
我从他手中接过,翻开。一份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文件赫然出现在眼前,封面上打印着“番茄酱生产设备进口协议”几个大字。熟悉的字体,熟悉的格式,熟悉的logo,当初我可是跟它们纠缠了好几个月呢!一瞬间,那段被我竭力封存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一股苦涩的感觉伴随着往事漫过心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明白,并非每个不期而遇都是美好的。
“要是想看就打开看看吧,不碍事,反正内容你都知道。”周欣站在我对面轻轻地说。我愣愣地看了一会手中的合同封面,摇摇头,合上文件夹,还给周欣。周欣把它放回文件柜,拿起桌上的水杯递给了我。
*****
“冯经理说,他理解你为什么走。他觉得你们之间有些……误会。”周欣低低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鼓时,我正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那个精致的小银壶,甜丝丝的巧克力香气从壶嘴中散发出来,萦绕在我的鼻子周围。
我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周欣。说刚才那几句话时,他的语调依然是平静的,毫无波澜。周围几张一模一样的小桌边也零星地坐了几个人,都在低声细语地聊着天。柔和的灯光明暗正好,沙发椅很舒服,若不是谈到了这个话题,这氛围还是挺浪漫的。
这是凯宾斯基饭店大堂的休息区,中午在丰诺的楼下吃过午饭,周欣便我带到了这里。这壶热巧克力是周欣替我点的,因为我从没在这样高级的地方消费过,怕自己会露怯,扭扭捏捏了一阵,还是只得红着脸请周欣代劳。巧克力的味道大多数人都能接受,想必他在替我选择饮料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而他自己则要了一杯苏打水。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再关上就难了。上午在周欣的办公室里看到熟悉的“宝洛”二字时,我便再三抑制着想要打听宝洛近况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周欣拿起银壶,把热巧克力倒进我面前的杯子里,接着说:“他还希望你能……回去。”
我的心猛地一震。回去?
“冯经理说的‘误会’指的是……什么?”半晌,我抬起头看着周欣,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周欣笑了,露出一排不太整齐且因为吸烟而略微发黄的牙齿:“他没说,我又怎么方便深问呢?”
周欣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很失望。
周欣端起他的苏打水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他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的手在桌子下面使劲地绞着衣角,就像是在等待对我的审判。
“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他终于开口,语气还是那样柔和。
那还用说?我点头。
“你的巧克力要凉了,喝点吧。”周欣用下巴指了指我面前的杯子,好像故意卖关子似的。我顺从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稠稠的,醇厚浓郁的巧克力味道立刻盈满了口腔,好香。我双手握着杯子,看向对面的他,耐心地等着。
“你现在这个工作,你喜欢吗?干得开心吗?”
他干吗问这个?不过我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这是实话,我现在确实比在宝洛时干得开心——除了没有他。
“世界上的事,绝大多数都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周欣微微点头,轻轻地说,“所以,想要做出绝对正确的判断也是相当困难的。每个人都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哪怕后来因此吃了大亏。不要说‘如果我当时怎样怎样,现在就不会这样了’,我们都不是预言家,没有人知道当初这么选择是不是对的,另一条路是不是更好。做决定前要考虑周全,但决定了就不要后悔。”周欣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接着说,“况且这世界从不会给我们‘如果’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眼睛仍然看着我:“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回望着他的目光,努力地听着、思索着。好一会,我俩都没有说话。周欣垂下了眼睛,慢悠悠地喝着苏打水,好像是在给我时间和空间消化他刚才那番话似的。他说这些跟冯经理所说的“误会”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在委婉地责怪我不该离开宝洛吗?可是……
周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说:“还要再喝点吗?我们该走了,不然你就赶不上火车了。你说过你还得去同学那拿行李,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