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慢慢地伏低身子,非是躲闪,而是为了拉满弓弦,绷劲蓄势。
他的身躯泛起月白色的光芒,越来越亮,皎洁晶莹,使得他身躯的轮廓都变得朦胧不清。
五心,五感,五魄,都仿佛进入到一个纯粹的世界里,本来无声无色,清净寂寥,但很快也被佛光染成金色,悠悠荡荡的梵唱渗透进来,充塞了天地,仿若无数比丘齐声诵念,恢宏浩大,直震心魂。
同时到来的,还有那湮灭万物的一掌。
江晨甚至能看清那只手掌上如同沟壑般的巨大纹理。
天地尽化金红。
清冷的月白色光晕构造出一个扭曲的小世界,将他与天地隔开。
佛光与扭曲空间碰撞的冲击波,一圈一圈往外荡漾开去。
无数符咒所生的业火在他身畔绽放、爆裂,生生灭灭的红莲冲击着小世界的根基。
江晨漠然以对,不动分毫。
一层层的佛光漫延下来,一触及到月色边缘就若投入炭火中的雪花一般分解消融。但就如人的手掌是由无数血肉构成的一样,佛光有亿万层,江晨能抵挡的只是有数十层,终有湮灭之时。
他的感官在这一瞬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但在旁人看来,却只是一瞬间,这一掌便拍在了地面上。
半座武王城夷为平地。
却没有半点轰鸣声发出。
所有的梵唱突然停顿,喧闹的天地在这一瞬怪异地静止下来。
不单单是众生失去了感知,隐藏在虚空中的众多小世界也迎来了终结。
三灾已至,色界初禅天以下皆成飞灰,第二禅天以下漂荡殆尽,第三禅天以下全部吹落。
这是报应,这是业火,这是坏灭劫。
即便是逃到十余里外的人们,被佛掌的余波扫中,也一个个在业火煎熬中望见虚妄幻觉。
然而就在佛掌的中心,却渗漏出道道清冷的月光,一圈圈荡开,绝境中未曾熄灭。
“哎呀,可惜了这一城好货,原本能卖个好价钱!”远方绝壁上的蓝衣女子双手合拢,口中说着可惜,唇边却露出微微笑意。
她半只脚本就立在悬崖边缘,忽然往前踏出一步,踩着虚空处,衣袂如云,冉冉向西而去。
“赤眉,主仆一场,你若有什么遗愿,我可尽绵薄之力。”
业火燃尽,露出下方土地。
十里方圆,尽化坦途,唯一人如钉子般扎稳在大地上。
江晨仍躬着背,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身上血红罡气与白色月光交织,散发出疲惫的气息。
他上空悬停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水幕,被佛光扎得千疮百孔,像是一块破布,但水幕上仍有波光潋滟,羽毛状纹理散发着幽暗的毫光——正是五色孔雀羽衣中的黑羽!
在佛掌拍下来的一瞬,他拿回了藏于虚空的血脉,以九阶「无懈」之躯,与九阶「无漏」空间扭曲,再加上黑羽的庇佑,终于捱下了这超越三界法理之上的一掌。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苍蝇,按理说这时候应该夺路而逃了。以九阶血肉之躯,就算抗下第一掌,也绝无可能再挨第二掌。
江晨抬起头,望见云端之上的诸多神佛,仍如夜空群星般耀眼。
他长喘一口气,眼际环顾一圈,不见了旁边的安云袖。她是逃了还是死了,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在他心湖中一闪而过,未曾泛起任何波澜。
他眼中只剩下端坐于诸佛正中的那尊金色大佛。
“不动明王!”
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江晨脚下重重一踏,人如离弦之箭似的飙射而出,化为一抹血影,眨眼便掠上了百丈高空。
金色大佛朝这只血色的苍蝇伸出手掌。动作轻柔徐缓,仿佛在转动经桶,充满禅意。
金色的莲瓣随着这只佛手自云台降临,遍布虚空,冉冉绽放。
血色苍蝇穿过万重金莲,与佛陀拍下的手掌撞到一起,月华激涌,顿时令整个空间都震动起来。
一瞬之后,清冷的月白毫光渗透了烟尘,向金色祥云中蔓延扩散。佛光与月光交融,层层浸染,转为一种惨白死寂之色,像轻烟似的,弥漫了大片佛国净土。
这是不祥之色,寂灭之色。
轻烟漫过之处,罗汉金身横卧,菩萨惊怖跌坐,虚空中的诵经声逐渐迷乱。
仙音零碎,金轮停转。
这是衰败之景,涅盘之景。
那尊威势无边的巨佛,眉心朱砂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血色的影子,径直贯入脑浆,穿透而出,又射穿了脑后宝光金轮,继续冲出数十丈后,才徐徐停止。
所有的梵唱声突然停顿,喧闹的天地顿时怪异地静止下来。
江晨转过身,凝立于虚空,俯瞰这尊大佛。
佛陀的脑袋缓缓垂下,身上宝光黯淡,双手结涅盘印,金身崩碎成数百块,又继续分解,直到为无数细小的黄沙,经风一吹,烟消云散。
罗汉、菩萨所构建的清净世界也随之崩溃,金莲祥云归于虚幻,暗沉的暮色席卷而下,将诸佛包裹。
天空重新恢复成漆黑一片,不见半点星光,罗汉菩萨们也一个个还原为泥胎木偶,随着护持其身的灵力枯竭,纷纷坠落而下。
江晨睁着两眼,望见诸天菩萨下落如雨,按捺不住心中快意,就在这百丈高空之上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贯穿天地,传荡三界。
坍塌的浮屠庙前,一袭月白袈裟的赤眉僧人盘坐于深坑中,双手合十,低头诵念经文。
他的眉眼口鼻皆有鲜血流出,但他浑然不觉,闭目端坐,直到耳边传来一阵风声,才如梦初醒,怆然起身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