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小茅草屋里,陶婆婆冷得发抖,捧着一碗热水慢慢地喝着。
她随便靠坐的地方是一席又破又黑得不见原样的草席子,盛着难得一碗热水的白瓷碗也是个磕出四五个大小缺口的破碗,可她不介意。
她觉得在这个风大雪大极其寒冷的冬夜里,她能在啃完干巴巴硬如石头的素包子后,这样喝上一碗热水已是上苍眷顾。
她得坚持,坚持到燕京,看望她那可怜见的孙女儿。
展颜是她信得过的人,他托人给她捎来的信,她收到了,也看了。
信上的字确实是展颜的,以前展颜和花自来到她家里来吃饭,跟十七在堂屋里分析案子时总会写写画画。
事后她去收拾,略黄的宣纸上总有三个人的字迹,自家孙女儿的字她认得。
十七又指着另两个字迹跟她细说,哪个是展颜的,哪个是花自来的。
她一生悲苦,幼时却也曾有幸读过两年私塾。
字识得,字也认得。
信上的字是展颜的,她认得出来。
信中之事一定是真的,十七被冤枉杀人之事一定是真的。
这不是明摆着冤枉人么?
她的十七她再了解不过,是个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良善姑娘,怎么可能会杀人?
这一路上寒风唿啸,白雪茫茫,她带的最厚实的衫裤也遮挡不了这冰天冻地的寒冷。
她冷得发抖的时候,就卯足了劲小跑着。
小跑不了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就快步走着,即赶了路还微暖和了这具老了不终用的身子。
她不能放弃,即便费了三五日,方走过一个小小的县,不过是洪沙县邻边的一个小县。
十七的人担心她,自到燕京便让阴家人来洪沙县照顾她,把她当祖宗供着。
她知道这是十七的孝心,即便不想无端受人恩惠,可一想到她的小十七,她便不忍阴家人对她的照顾。
这是十七的一片孝心,也是唯一能让十七安下心去不再挂念她这个老太婆的法子,她想着十七,受了。
然这回展颜来信,她听了送信人的交代,瞒过了照顾她的阴家人。
送信来的人也是机灵,避过阴家人愣是把信交到她手中,也没让阴家人晓得这事半分。
原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展颜给她来信却不能让阴家人知晓?
后来看了信,她明白了。
让留在洪沙县照顾她的阴家人知道她想上京一事,那远在燕京的阴家人定然也能很快晓得,他们一定不会同意她上京。
而她的十七麻烦缠身,他们大概也不会让十七知道这事儿。
展颜在信中分析得对,他们既然不会让她的十七知晓此事,那她也不能让他们晓得她想上京一事。
所以选了个风雪不大的夜晚,她悄悄背着一个小包袱走了。
也是她平日里十分配合,且半点没想离家上京的念头。
她走的那一个夜里,昌盛街十二胡同里没半个阴家人在,他们料想不到她这个从不愿离家的老太婆会在深夜悄然离京,尽数安心入睡,睡得不知分毫。
至于那个守在她家里的阴家小子,倘若有机会,她只能当面跟他说一句对不住了。
她悄悄在他晚饭里放了能令人唿唿大睡的草药汁,不多,大概能让他睡到隔日正午。
她也在家里堂屋留了书信,说明她不是不见失踪,而是离家上京了。
他们看后应当会慌张一阵子,然后也就没事了。
反正她是上京寻孙女儿,又不是什么顶天了不能做的事儿。
收留陶婆婆在小茅草屋里住上一晚的人家,也是一户极贫的农家。
进稀落篱笆的小院子里,也就三间茅屋,两间大一间小。
两间大茅草屋一间住人,一间是并厨房煮饭吃饭、堂屋待客闲坐的地方,住人的那间住了一大家子六七人,另一间被挤得没了空地,这两间大的实在没她能睡的地方。
最后她住进那间小茅草屋里。
这间小的茅草屋原来是放些杂物的地方,临了略微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打扫干净,再铺上一张破小草席,还有一张厚度适中却绝抵不过这寒夜里冷风的被子。
这户农家也是好人,她听展颜的不走官道,走的是略偏僻的小径近道,这才能遇上这么一户好心的人家,见她一个老太婆为寻孙女儿独身上京,实在是感人也不容易,便好心留她挤进来睡上一晚避风雪。
她感恩。
即便盖着被子仍冷得浑身发颤,即便吃了一个硬如石头的包子并未能饱腹,即便那一碗热水很快变冷不复温热,她也满怀感激。
想着倘若有朝一日再回到这里,她得让十七好好报答收留她一晚,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免去在这个风雪大得惊人的寒夜里被冻死街头的噩运。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跑过洪沙县邻近小县官道,直往下一个小县。
马儿为首包得严实密得透风的斗篷里,阴家人满心焦急,连低喝跨下马儿快些的声音也布满了颤声。
一则是害怕陶婆婆出事,他身为驻守洪沙县照顾陶婆婆的主事人,只怕最后也得人头献上,以赎失察失守之罪;二则是被这满天风雪冻的,可一想到陶婆婆那般大年纪也在这样的天象下独身赶路,也不知今夜可有遮雪挡风之地?
他知道陶婆婆并没有什么积蓄,他们给她银子,她又不肯收。
总说,即便是她孙女儿交代给的,她也不能收,劳烦他们这些年青小伙来屈居于小小洪沙县里照顾她这么一个老太婆,已然太委屈了他们,怎能再收银子?
何况她还能采药看病,医婆虽赚得不多,可也足够过小日子了。
为首马上的主事人是越想越心焦,即便不是他的亲祖母,也不免感同身受。
后缀紧紧跟着的其他几个阴家人见为首的头挥起的马鞭犹又多添几分凌厉,马儿嘶鸣一声,前蹄奋起,再一个全力发疾奔跑,在寂静的夜里只闻马蹄笃笃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