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
夏之白的声音在殿内传荡着。
他不否定朱元璋的体制有很多可取之处。
但这一切要建立在可行性上。
固然,在朱元璋的强权统治下,他的这套体系能正常运行,但这种正常其实是不正常的,就如同宋代抽走了地方财权之后,地方的确没有再爆发‘安史之乱’。
但与此同时,这也导致地方官员变成朝廷的税吏,也让地方的治理财政开支脱节,在寻求朝廷支出无果之后,要么向百姓征收其他税收,要么就只能开摆。
正常情况。
培育税源的事是地方官员要做的。
但在如今的天下制度下,因为是小政府,人手不足财政不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治理地方要靠加派大户,而地方的豪强土地,很多都跟地方官吏有勾连,久而久之,原本朝廷加到这些大户头上的税,就落到了小民头上。
大明的财政预算并没有什么计划,通常都是按去年的支出加派,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朝廷很多时候都拿不出钱。
只能加派。
大明的财政崩溃其实早就注定了。
朝廷收走了天下所有财政,就理应担负起天下的一切,不然让朝廷何用?
在如今的社会框架下,有些东西不是裁剪了就能省钱的,朱元璋在天下推行的小政府,看似节省了很大一笔开支,但一个县就四五个官员,靠这四五个官员就能统治地方,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最终还是不得不将权力下放。
这些官员因为手中没有财政职权,根本就办不成什么事,到最后只能沦为朝廷的税吏。
至于其他,不出事就行。
朱元璋铁青着眼,看向夏之白的双眸,充斥着杀意。
他的胸腔用力的起伏着。
夏之白的话揭穿了一些虚假的真相。
大明就是在粉饰太平。
空印案,所有人都知道问题所在,若是能道路通畅,能给与他们更多时间,空印案的事就解决了,但修路是需要钱的,给地方官员更多时间,那就耽误了朝廷户部的统计,这一耽误,就要将户部很多政事一推再推。
谁担这个责?
没人敢。
郭桓案牵涉这么多人。
罗列了这么多罪名,陈列这么多苛捐杂税,但朝廷当真有想过废除?
没有。
只是把这些税换了个名头继续再收。
因为大明的低税体系,就收不上来多少钱,但大明要打仗,要大兴土木,要功臣赏赐,百官俸禄、军队粮饷、学校教育、供养藩王等都需要巨大的财政支出,这些钱靠正常征税根本不够。
只能通知下去,让地方官员去做。
所谓的苛捐杂税,很大程度,都是朝廷逼迫下压的。
但没有人会承认这个事。
而一旦惹得了百姓不满,就直接杀人泄愤,百姓最喜闻乐见的,就是朝廷杀贪官,但钱朝廷是分文不会退的。
大明这个框架,就是以爱民的由头,在背地行虐民的事。
夏之白拱手道:“陛下书的确比臣读得多,但陛下读来读去,却只读到了自己该担负的责任,却是忘记了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天下但凡明事理的人都知晓,恶政之下必然有巨大红利。”
“不然这个政就不可能执行那么久。”
“陛下的禁海运,陛下的小政府,陛下的定额生产制等等,这些政策,落到百姓头上,都算得上是恶政,但却一直能正常运行,就是因为这些政策之下,都有着巨大的红利。”
“这是权力的腐败!”
“陛下不想让朝廷担负这么多责任,就该按着制度,将本来负担连带的好处也一并让出。”
“只看账面,朝廷的确减负颇多。”
“但背地里的账,朝廷当真算清楚了?”
“治理天下从不是照本宣科,从战国开始,天下便出现了编户齐民。”
“这套体系整体而言,是中央垂直管理的耕战系统,只不过这套体系在汉末崩溃了。”
“而从魏晋门阀的儒家故纸堆里建立起来的朝廷,很大程度让渡了基层管理的能力跟意识,只能依仗把地方管理变成‘祖传手艺’的基层自治,到了宋代,王安石的保甲法,算是最后试图重建基层管理的挣扎。”
“只是失败了。”
“至于后面的元,还有大明。”
“一定程度上算是‘皇权不下县’了。”
“陛下的官员把百姓称为刁民、贱民,就理应清楚,治理这样的一群人,需要更多的官员,但大明一个县,只有四五个正式官员,还要肩负着朝廷不时摊派下来的政治任务,这又谁人能做得到?”
“大部分地方治理权都落到了地方胥吏头上。”
“大明的朝廷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