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月一路堂而皇之地走到宅院大门口,沿途遇到的军士都用一种好像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似的同情目光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好像她不是在往大门口走,而是往鬼门关走似的。
冷嫣一直等在门口,冷月出来的时候,冷嫣那身金甲的肩头上已蒙了白茫茫的一层积雪,打眼看过去毛茸茸的,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温柔。
冷月快步朝冷嫣走过去,还没走到冷嫣面前,就冲冷嫣伸出了手来,“景大人已经相信了,三百两银子可以给我了吧。”
冷嫣狠狠一愣。
三百两银子……哪儿来的三百两银子?
所幸冷嫣到底是在太子府里当差的,每日绕弯弯的话听得比冷月多得多,一怔之间顿时反应过来,四平八稳地接道:“好,你先跟我走,等我证实了自然不会少你的。”
于是守门的军士眼睁睁地看着冷嫣带着这小半个月来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糊弄住景大人的女人,翻身上马,在大雪中扬尘而去。
冷嫣一路把她带到太子府,进府时天色已晚,太子爷正穿着一袭丧服,与同样一袭素衣的太子妃对面盘坐在卧房窗边,一边看雪,一边翻绳,见冷嫣带着冷月从庭院中经过,太子妃还热情地冲这姐妹俩挥手打了个招呼,把冷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冷月发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爷和太子妃翻绳的场面,可不知怎么的,方才一眼看过去,直觉得那副画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冷嫣没带她去见太子爷,也没在庭院里停留,而是径直带着她穿过偌大的院子,走进这院中的一间偏房,火折子一擦,灯烛一点,冷月借着火光看清屋中陈设,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冷嫣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冷嫣反手把门一关,抖掉金甲上的积雪,一口气还没舒到一半,就被冷月一脑袋扎进了怀里。
“二姐……”
冷嫣只听见这么两个字,剩下的就都是起起伏伏的哭声了。冷嫣看得出来,这一把眼泪冷月已足足憋了一路,实在是已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了才生生憋到了这会儿。
冷嫣心里也有这么一号人,如果有朝一日景翊受的这份罪落到那人身上,甭管在律法与道义上是谁对谁错,她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比这会儿的冷月多冷静一分一毫。
所以冷嫣任她哭足了二十个数的工夫,才抬手在她后脑勺上轻柔地拍了拍,嘴上颇没好气地道:“再哭就别管我叫姐了。”
冷月埋在冷嫣怀里没抬头,趁着抽噎的空档用哭腔满满的声音回道:“不叫姐,光叫二吗……”
冷嫣拍抚在她后脑勺上的手顿时僵硬了一下,还没想好要不要因为她正伤心难过而原谅她一回,就听伏在怀里的人又抽噎着补了一句。
“也行……”
“行你大爷!”
冷嫣毫不留情地一把把冷月从怀里揪了出来,冷月不情不愿地抓过披风一角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顺便抽抽搭搭地回了冷嫣一句。
“说得好像我大爷不是你大爷一样……”
“……”
要不是冷月这副哭相实在有点儿可怜,冷嫣估计已经把剑拔出来了。
冷嫣着实顺了几口气,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跟那混蛋小子混得把贫嘴学会了,怎么就没学会扯谎呢,还三百两……我长得像是能拿得出三百两的人吗?”
“怎么不像……”冷月抽了抽鼻子,抬起水汪汪的泪眼瞄了瞄冷嫣冰霜满布的脸,抿着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才道,“你这模样在凤巢里待一晚,三千两都有了——”
“你过来我不打死你!”
挤兑完自家二姐,又被自家二姐举剑追着在屋里跑了几圈,泪也流了,汗也出了,冷月觉得整个人都好多了。
冷嫣自然不会真拿剑砍她,到底也就是掐着她脖子晃了两下了事,转头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一脸担忧地看着忽闪忽闪的灯焰后面那个跑了几圈之后已静定得像没事儿人一样的亲妹妹。
“怎么,景翊已经把京里的事都告诉你了?”
冷月捧着微烫的茶杯摇摇头,望着眉心微蹙的冷嫣嗤笑了一声,淡淡地道:“他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指望着他能跟我说什么啊?”
冷月这话里带了几分清浅的怨怼,清浅归清浅,但依然清晰可辨,冷嫣听在耳中,只是把眉头蹙得更紧了一分,却丝毫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思虑片刻,才沉声道:“他现在很麻烦。”
“嗯,”冷月点点头,把茶杯凑到嘴边,细细地抿了一口,像姐们儿俩茶余饭后讨论哪个话本里的男人一般,不疼不痒地叹道,“太子爷不管他了,安王爷不管他了,连他家老爷子都不管他了,这麻烦能小得了吗……”
冷嫣不察之间已经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心平气和的冷月比刚才那个扎在她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冷月还让人觉得心慌。
“小月……”
冷月缓缓吐纳,往上扬了扬嘴角,截住冷嫣的话,徐徐补道:“他给我下休书,估计是想让我也不要管他了,那我何必浪费他的一番心意呢?”
冷嫣着实愣了一下,还没愣完,冷月已继续用那闲话家常的语调接着道:“所以我就不当我了,还是当另外一个人来管他吧。”
冷嫣一时没反应过来,“当谁?”
冷月低头嘬了口热茶,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到底摇了摇头,有点儿怏怏地道:“我书念得少,还是你给起个名儿吧。”
冷嫣这才明白冷月脑袋瓜儿里琢磨的什么,立时凤眼一瞪,差点儿拍桌子跳起来,“你活腻味了!”
“没有。”冷月气定神闲地应完,又深深地看着冷嫣,依然清清淡淡地补道,“景翊也没有。”
冷嫣一愣,愣得眉眼间的愠色骤然一淡,没待想好该如何回她,冷月已接着道:“他是大理寺少卿,他要是活腻味了,找死的法子多得很,犯不着挑这种小火慢炖的。”
冷月四平八稳地说着,轻轻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用被茶杯暖得热乎乎的手心抚上小腹,这几日在数九寒天里赶路,这个动作已然成了下意识的一种习惯。
手心落在小腹上,轻轻摩挲,隔着几层衣服仍能感觉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蔓延开来。
方才景翊的手抚上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感觉,景翊的手有些凉,有点僵硬,还有点儿发抖,抚在上面并不觉得舒服,却让她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至少打那一刻起,孩子和他爹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了吧……
自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就无数次想象过景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冲她傻笑,贫嘴逗她,抱着她转圈,还是像哈巴狗似的蹲在她旁边摇着尾巴献殷勤,她哪一种都想过,却死活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
一种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愤懑的心绪一涌而上,冷月使劲儿咬了咬牙才把差点儿又决堤而出的眼泪憋回去。
眼泪憋得回去,漫开的情绪已收不回来了,冷月看向冷嫣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掺进了几分冷厉,声音也陡然硬了些许。
“他不就是知道了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吗,归根到底还是为了给朝廷办事,那些事我也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皇上要真那么不痛快,怎么不把我们全关起来一块儿折磨折磨?”
冷嫣本已被冷月那声“肚子里的孩子”吓了一跳,还愕然地盯着冷月的肚皮没有缓过劲儿来,就又听到冷月后面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诧之下慌忙大喝出声,“放肆!”冷嫣内家修为不浅,再加上这一声是在一惊之下猝然喝出的,未加丝毫克制,连正愤懑难平的冷月也被她喝得呆住了,一时间屋里灯影曳曳,静得只能听见两人都不甚匀称的喘息声,和屋外簌簌的落雪声。
到底还是冷嫣先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低声斥道:“说胡话也不知道挑个地方……”
冷月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脑子一热竟忘了这是在太子府里,不但是在太子府里,还就在太子爷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刚才那番牢骚要是传出这间屋去……
冷月顿时窜出一身冷汗,紧捂着小腹抿了抿嘴,不敢作声了。
冷嫣见冷月老实下来,心里才算勉强松下一口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轻声叹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软禁起来的?”
冷月一怔抬头,“不是因为皇城探事司的事儿吗?”
乍听到“皇城探事司”这几个字,冷嫣脸色倏地一沉,“你胡说八道什么!”
冷月被斥得更愣了,皱了皱眉头,才摇摇头,小声道:“我就是猜的……不是因为这个?”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冷嫣定了定差点儿被她一句话吓出窍的魂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抬手抖落了金甲上的几滴雪水,“你就不奇怪,先皇驾崩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太子爷为什么还在这儿吗?”
冷月被问得一愣。
不错,照理来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有现成的太子,先皇一驾崩,太子爷应该立马补上去才是,但这会儿太子爷竟还在太子府的卧房里猫着。
按一路上听来的说法,太子爷一时没有登基,是因为丧父之痛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打击得他卧病在床,以至于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登基,只得由朝中几名重臣暂时代理朝政。
眼下看来,这说法也只不过是种说法罢了。
于是冷月还是摇了摇头。
冷嫣叹了一声,上身微倾,胸前的甲片碰到桌子边沿,碰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冷嫣就在这声响之后沉沉地道:“因为有太医验出来,先皇不是病逝,是中毒死的。”
(二)
冷月的愕然之色还没来得及在脸上铺匀,冷嫣又轻而快地道:“先皇驾崩当日,除慧王爷在冀州办差之外,包括太子爷在内的所有皇子全在宫里。”
冷嫣这话说得足够轻描淡写,但对身在衙门当差的冷月来说已足够了。
要是把冷嫣这句话补足说清楚,那就是先皇被人毒死那天,太子爷等一众皇子都在宫里,因为种种一时半会儿懒得跟冷月说的原因,宫女太监妃嫔一流的嫌疑都已排除,疑凶就在这些个皇子里面了,当然,正好不在京里的慧王爷萧昭晔除外。
冷月保持着错愕的模样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景翊也在?”
冷嫣点头,轻叹,“那天他正好陪太子爷一块儿去了。”
正好?
正好皇子们那天心血来潮齐刷刷地进了宫。
正好先皇就中毒死了。
又正好其他宫里人都是一清二白的。
还正好事发时皇子里面以孝顺名扬四海的慧王爷萧昭晔不在京里。
而正好跟先皇无亲无故的景翊偏偏那天就陪太子爷一块儿去了。
哪来这么多正好的事儿?
冷月相信,就算所有人都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相信这一连串的正好,有一个人也绝不会信。
“安王爷呢?”
“安王爷不在京里。”
冷月一愣,“不在?”冷嫣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对……”冷月拧着眉头摇摇头,从怀里摸出那封传她回京的密函,“我收到的这封密函里先皇落款的日子是他驾崩那天,安王爷怎么也得在先皇写完之后才能发出去,你看看,就是从京城发的,字是王爷的字,还有王爷的压印,假不了啊。”
冷嫣接过来看了看,也拧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安王府的人不是最擅长办这种邪乎事儿吗?”
这事儿确实邪乎得很。
冷嫣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冷月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起慌来,“那……王爷现在在哪儿?”
冷嫣的回答让冷月心里更毛了几分。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他是在先皇驾崩前几日跟御史大夫薛汝成薛大人一块儿出京的,他身边的人也就带了吴江一个,他们出京前只跟先皇打了招呼,这会儿京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各州县也没有他们落过脚的消息……”冷嫣喘了口气,转了个话锋,“不过太子爷说,就算安王爷在京城里,这事儿他也管不了。”
“为什么?”
冷嫣犹豫了一下,垂下目光盯着冷月的小腹看了片刻,才低声道:“现在先皇驾崩的内情还是秘密,那几个知情的太医已都被封了口,安王爷要是插手进来,就是明着告诉天下人这里面有鬼了,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还用我跟你挑明了说吗?”
冷月虽一向对朝堂里的事儿兴致索然,但毕竟身在公门,起码的道道还是知道一些的。
冷嫣口中的乱子指的就是慧王爷萧昭晔,因为自打借着慧妃病逝的事儿孝名远播之后,姿容清贵举止温雅的萧昭晔就成了朝野中最得人心的皇子,前些日子他还刀不刃血地除了张老五这块心病,这回的事儿偏巧他又是撇得最干净的那个……若太子失德,那把椅子九成就要轮到他去坐了。
想明白了这个,冷月也顺带着想明白景翊如今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来的了,“所以太子爷就让景翊背这个黑锅?”
毕竟纸包不住火,太子爷这会儿如果若无其事地登基,必然就会有人伸手把先皇驾崩的内情捅出去,有事儿装没事儿的太子爷立马就会成为这桩案子的头号疑凶,即便是太子爷干耗着不登基,一直耗到真相大白,那么无论最后揪出来的凶手是哪个皇子,朝廷里都要大乱一场。
唯有这个凶手是景翊,这件事才能干净利索地一了百了。
眼见着冷月红起了眼圈,冷嫣忙道:“这是他俩商量好的——”
冷月一巴掌拍在桌板上,“腾”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红地瞪向冷嫣,“这种事能商量吗!”
冷嫣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强压着声音斥道:“你当太子爷愿意啊,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景翊要是背上,死的就是景家一大家子,太子爷这些年韬光养晦,朝里这几派势力除了景家还有哪个是真心实意拥戴他的?你别跟我说你一个成天办案子的人还没琢磨明白景翊为什么会搅合进这档子事儿里来!”
冷嫣最后这句话像是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抽得冷月一个激灵。
不错……
那毒害先皇的人许是早就把这一步算计好了,所以那日出现在宫里的一堆皇子中才会莫明地多出一个景翊来。
太子爷若不肯丢出景翊,近在咫尺的皇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不得也吃不得,可若真把景翊一把丢出去,也就意味着把整个景家丢了出去,景家一灭,他便像是被斩了双腿,就算勉强坐上那把椅子,也必定坐不稳当,坐不长久。
那设局的人给太子爷指了两条路,却是殊途同归。
而她视为珍宝的那个人不过是设局人丢给太子爷的一块铺路石罢了。
冷月脊背上一阵发凉,景翊休她的原因已不像她先前想象的那样,是不愿意让她跟着他受些什么苦,而是他虽然仍在苦撑,但已然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他休了她,她就安全了,整个冷家也安全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捏起拳头,咬牙道:“那太子爷到底想怎么办?”
冷嫣轻轻皱着眉头,盯着似乎已比方才冷静些许的冷月,沉声道:“这事儿外人碰不得,负责暗查此事的是慧王爷,听太子爷说景翊使了点儿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嫌疑最大,然后慧王爷手下的人抄他的住处也没抄出什么证据来,景翊就作为头号嫌犯暂时顶着了,太子爷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
“想法子?”冷月胸口上一道猛火窜上来,再次没把住嘴上那道门,“你没看见他窝在屋里干什么吗!那是想法子吗!”
冷嫣还没来得及堵她的嘴,就听房门外倏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接了冷月的话。
“是呀。”
这声音一起,冷嫣顿时像一屁股坐到了刺猬上似的,“腾”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冷月还没想起这半生不熟的声音是属于什么人的,门已被门外之人轻轻打开了。
一名素衣女子敛着裙裾迈进门来,螓首蛾眉,杏目樱口,虽身形娇小,却通身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
声音不熟,但模样冷月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何况她刚才从院子里穿过的时候这人还远远地朝她挥手打招呼呢……
冷月心里一凉,不等冷嫣拽她就识时务地屈膝一拜。
“卑职口不择言,娘娘恕罪!”
不管太子妃是什么时候站到门口的,反正最后这句最不敬的话一准儿是听清楚了。
此前除了给太子爷当先生的景老爷子之外,还从没有人在太子妃面前这样数落过太子爷,没有过死在滩上的前浪,冷嫣也不知道太子妃在这般情景下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一时间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刚想替冷月开脱几句,谁知太子妃嘴角一弯,眼睛一眯,对着冷月连连摆手。
“别跪别跪,不是说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嘛,快起来吧,怪沉的。”
姐儿俩谁也没听明白太子妃的这个沉字是打哪儿来的,但俩人都听明白了,太子妃没生气。
不但没生气,心情似乎还挺好的。
冷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妃的笑脸,愣愣地站起身来,愣得一不留神踩了自己的披风,有点儿夸张地踉跄了一下,活像是在街上看美人看傻了眼的毛头小子似的,看得冷嫣忍不住狠斜了她一眼。
冷嫣还没来得及把斜出去的目光正回来,太子妃已收敛了些许笑意,正儿八经地唤了她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吩咐道:“我要跟冷捕头说几句话,你就装作那种好像很忙的样子吧。”
冷月听得一头雾水,冷嫣却会意地一颔首,更加一本正经地道:“是……那卑职先出去忙一忙了。”
“去吧去吧。”
冷嫣退出去把门关好之后,冷月还顶着一张神色复杂的脸站在原地凌乱着。当差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能把最常用的支开手下人的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白真诚的主子……
太子妃再开口时也是一样,没示威也没客套,雍容大方地微微一笑就开门见了山顶。
“太子爷对我说过,翻绳是景翊景大人教他的。”
冷月一愣,差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难怪从院中经过打眼看到太子爷和太子妃当窗翻绳时会生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因为同样的事儿她与景翊也曾做过。
也是在一个冷飕飕的大雪天,也是对面坐在窗边,只不过那会儿他俩还只是一丁点儿大的小娃娃,小到她只会乱翻一气,而景翊只是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随她乱翻,不阻,不纠正,也不恼。
她记忆里的景翊似乎总是在笑的,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或热烈或温柔,今晚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始终没对她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笑不出来,好像他此生所有的笑容都已被这不人不鬼的日子折磨殆尽,余下的只有一段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再无喜乐的残生。
冷月心里漫开一片酸涩,漫到眼周,化作两圈微红,“娘娘……”
太子妃像是完全听不出来冷月这声“娘娘”之后的欲言又止似的,兀自微笑着清脆地道:“景大人说,人在琢磨心事的时候手上总要摆弄点儿什么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就像女人……”
太子妃顿了一顿,眼神往冷月这身官衣上落了一下,纠正道:“就像一般的女人,如果坐在窗前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琢磨怎么跟情郎私奔,就比干站在墙根底下抓耳挠腮地琢磨不容易被发现得多,寻常女人家的事儿冷捕头可能感触不深,但是还是能领会到景大人这个比喻之中的智慧吧?”
(三)
太子妃说着,对着冷月展开一个像刚出锅的肉包子一样温暖又实在的笑容,看得冷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颔首应道:“卑职……能。”
景翊这个比喻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如果想琢磨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大事儿,那最好在手上做件不起眼的小事儿来掩饰,对于太子爷这样身份的人,琴棋书画那些被历代文人雅士们琢磨事儿的时候用烂的招数已经不好使了,要想瞒过他身边的那群人精,就要做些货真价实的小事儿,比如翻绳。
太子妃不过是想告诉她,太子爷确实是在想法子,而且是在用她男人曾经教他的法子来想法子,她要是嫌这法子不好,那只管找她自家男人算账就好了……
冷月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如果说向来不务正业的太子爷迄今为止只干过一件正经事儿,那就是他正儿八经地给自己挑了个很堪大用的媳妇。
见冷月当真是一副听懂且理解了的样子,太子妃放心地点了点头,“冷捕头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这会儿听着,冷月总觉得这话不怎么像是夸人的。
不等冷月想好要不要回一句“其实娘娘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太子妃已转身走了,走得一身轻松。
冷月还没想明白太子妃特地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门就又一次被人打开了。这回迈进门来的是个比景翊年纪稍小些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身姿英挺,一袭肃穆的丧服和一脸纯良无害的笑容也遮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王族贵气。
冷月一愕,赶忙屈膝跪拜,“卑职见过太子爷!”
“见过见过,”太子爷笑得一脸实在,“刚才在窗外见过嘛。”
太子爷笑眯眯地把端在手里的糕点放到桌上,对冷月做了个东家味儿十足的请的手势,“最近家里不待客,这个时辰了没有什么现成的吃的,我找了一圈也就只有这些还算入得了口,冷捕头凑合着吃点儿,别客气。”
冷月不得不承认,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是想过把剑架在这个人的脖子上的,可现在这人似乎在无形中往她脖子上架了些什么,不锋利,却足以让她平静地与之面对面。
冷月怔怔地站起身来,一眼看到桌上的糕点,怔得更厉害了。
刚才一慌之下没有注意,太子爷进门时端在手里的那个白花花的东西竟是个白瓷笔洗,笔洗里堆满了糕点,什么红豆糕芸豆卷的,杂七杂八地摞着,这要不是在太子府,他要不是太子爷,冷月一准儿要怀疑这些糕点是他偷偷摸进厨房里,仓皇之间偷出来的。
冷月看着这一笔洗的糕点犹豫了一下,但毕竟太子爷亲口让了,不拿不合规矩,冷月就硬着头皮从里面拈起一块红豆糕,像捏着一条命似地小心地捏在手上,几乎没话找话地道:“太子爷……娘娘刚才来过。”
“唔……”太子爷优雅地伸出手来在笔洗里抓出一块牡丹饼,送到嘴边细细地咬了一口,边品边道,“我让她来的。”
冷月微怔,规规矩矩地回道:“娘娘没说太子爷有何吩咐。”
太子爷边吃边摇头,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吩咐。我就让她先来劝劝你,让你冷静冷静,见着我之后别喊打喊杀的,免得让有心人听见,再就是让她把冷侍卫支走,免得你想揍我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拦着。”
“太子爷……”
“反正我欠景翊的你早晚都会如数讨回来嘛,”太子爷轻轻舐去黏在唇边的碎渣,冲呆立着的冷月抿嘴一笑,那副淡定到有些无赖的神情里竟跃出几分景翊的影子,“吃嘛,别客气,有身孕的人饿着不好,要打要骂吃饱了再说,我不跑。”
朝臣中总有人在背地里说,太子爷是活生生被景翊带歪的,冷月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今看来,就算是景翊把他带歪的,也是带他歪离了帝王家原本的冷酷无情,歪去了一个更有人情味儿的方向。
冷月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为臣者在这会儿该回一句什么才好,只得抬手把那块红豆糕送到了嘴边,刚想咬上去,却隐约觉得这形色似是在哪儿见过,不但见过,这似曾相识的味道还给她带来了些莫名的紧张感,冷月一时想不起来,就颔首咬了一口,慢慢嚼起来。
太子爷见她咬得很是认真,品得特别专注,不禁有点儿得意地道:“怎么样,好吃吧?”
冷月点点头。
太子爷更得意了几分,微微眯眼端详着手里那块被他咬缺了一个小角的牡丹饼,叹道:“能不好吃吗,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景太傅府上把这个供品厨子挖来的。”
供品……
对!就是供品!
她想起来了,她就是在景家祠堂里见过,就在她第一次作为媳妇进景家大宅的门儿的时候,景翊亲手从供桌上端下来塞给她的就是这种红豆糕。
不过,太子爷家的供品……
光看太子爷这身丧服就知道这些供品是供给谁的了……
冷月一口嚼好的红豆糕僵在喉咙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有点儿想哭,太子爷却又兴致勃勃地捡出一块儿芸豆卷递到了她面前。
“你再尝尝这个,景太傅最爱吃这个,听说之前这厨子做得有些偏甜,配方被景太傅改过之后才好吃成这样的。”
“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