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邑与寝丘之间的一座小乡邑。
冬天的太阳刚从远方的地表升起,李信颓然的靠在邑中一处屋宇的柱下。
他一身甲胃上满是污渍泥土,上面还沾着清晨凝结的霜露。李信头上的鹖冠在昨晚逃难时被路边的树枝刮烂,鹖冠两侧原本鲜艳亮丽高高竖起的鹖鸟之羽,此刻也只剩下一侧尚在,且又黑又破。
这样子,哪还有他李信昔日在咸阳城中大殿之上,当着秦国满朝公卿之面高呼必灭楚国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仅是这位二十万秦军的主将狼狈不堪,此处乡邑的街道上,全是一个个面色疲惫的秦军士卒,他们或是缩成一团,或是相互斜靠在一起,亦或是箕踞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还有大量的战马被拴在远处的空地上,密密麻麻,不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有士卒在将吏的指挥下,忍着身体传来的疲惫,给马儿喂食从邑中收集到的草料,好让他们在危机时能够驾马而逃。
“李越,我军还有多少人。”
李信低声开口,询问跟随在自己身侧的短兵首领。
李越回道:“将军,乡邑中尚有两千士卒跟随,皆是车骑。就算楚军再追上来,吾等依旧能逃脱追击,前往寝丘。到了寝丘后,我军便可沿着大道北上,前往项城,在那里有蒙武将军的支援,就不用再惧怕楚军的追击。”
“两千人啊。”
李信惨然一笑。
好一个楚军再至,他们依旧能逃脱追击。
今日逃一城,明日逃两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后路,而楚兵又至矣。
这就是他李信伐楚的结果吗?
亲率三万五千大军从楚国侧翼奇袭寿春,结果被项燕在半路堵截,李信欲要突袭破敌,反遭大败而归。
除了赵佗带走的五千人外,他李信麾下三万人如今就只剩下两千了。
十不存一,这结果何等凄惨可笑。
“不去项城,往西走平舆。”李信轻声道。
李越怔了怔,忙道:“将军,不可啊!如今楚军在吾等身后不停追击,若是北上项城,有蒙武将军接应,我们还有安全返回的希望。若是西走,项燕欲要擒获将军,必定紧追不放,不管我等是逃到平舆,还是再从平舆前往上蔡,楚军一路追击下,难保不会有出现危险的时候。还请将军勿要因为……”
李越说到这里,低下脑袋没敢说下去。
李信却明白他的意思,惨笑道:“因为什么?是因为我怕见到蒙武吗?因为我不听他的劝谏,执意率军深入楚地才惨遭大败,所以我怕被他嘲笑,才不愿去项城?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李越咬着唇,他怕的自然是这个。…
“我不怕见到蒙武,我真正怕见到的是另一个人啊……”
李信说着,痛苦的闭上眼。
那一夜,少年的话语犹在耳边响彻。
苦苦哀求,叩首相谏,全都因为他李信的骄傲和顽固错失了最后一次机会。
李信还有何面目去见赵佗?
但李信还是想要再见一见赵佗,哪怕任其奚落和嘲笑。
他应该在平舆等我吧?
或许他早料到了这一切,会在那里接应我。
这是李信藏在心中的期待,他相信赵佗是不会抛弃他的。
不过李信决意不去项城,而是往平舆,也并非只是因为赵佗的缘故。
李信轻声道:“如今蒙武正攻打项城不下。若是吾等往项城方向去,项燕率楚军追击到了彼处,再加上项城里的数万楚军,蒙武遭受夹击,恐怕不仅不能接应吾等,反而还有溃败之忧。”
“所以我往西走,就是要以自身为饵,将项燕引到西边,让他不去支援项城!如此,蒙武一部,在收到我方传信后,才能从容退去,不至于和我军一样遭受败绩。”
李越恍然大悟,但心中还担忧万一他们被楚军追上又该怎么办,只是见李信如今的模样,他不好再开口。
李信侧首望向北方,心中自语:“那封信应该快送到蒙武手中了吧。君……昌平君之事,希望蒙武能小心,只要他能及时撤入淮阳,控制住这个中枢之城,则七万士卒尚有退路啊。”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一片叫声,在城外警戒的士卒驱马来报。
“楚军来了!已到十里外!”
众多或躺或倚的士卒一下从地上蹦起来,神色惊惶,场面略显混乱。
李越叫道:“将军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