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商屿和我说,她觉得严与敬的体温特别高的那天,我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确实如我预料的那样,情况不太好。与敬的体温是比我们要高一点,但不会高得那么离谱。我同样也在商屿最开始出现的那段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能为此找到的唯一的解释是,严与敬在燃烧自己,他明知道商屿在身边会加速消耗他的生命,还是要带她一起。
与敬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原因,他做决定向来都慎重。既然他不主动说起,我就会当做不知道,一直等到他愿意提起的时候。
尽管商屿可能意识到了一些什么,甚至与敬和她说过些什么,她既然选择了跟我们一行人继续去探索,那她也应该是准备好去接受一些什么事情的发生。
初遇商屿,就知道她是谨慎且对人疏离的,可是这样下去,久了她就会忘掉什么是正面反抗、什么是直接拒绝。我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她的倔强。我大概能感觉到她从前经历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大约是无数次敞开心扉又无数次被伤害,大约是无数次见过人性的灰暗,她内心太过善良与柔软,最后只好用一个坚硬外壳来保护自己。一直到后面每次旅途,她都会留一两分疏离,让自己不要过于沉浸进去,她好像随时在做告别的准备,像严与敬一样,随时准备着自己的离开。我们希望能帮她冲破她对自己的束缚。但现在……还不到需要她立刻承受这么多的时候,或许通过这一路的不断探寻,她就会自然而然的承受这一切,或许她的所有疑问和纠结都能得到答案。
后来商屿又去了雪山,她应该是去做一场告别的,我没有问细节,每个人心底里都需要珍藏一些不能说出来的事。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能对与敬问出口:你对商屿究竟是愧疚还是不甘?或者都有?
可这个问题永不会有答案了。也很难说清他们之间的情感,后来仔细想一想,愧疚或不甘,都是越弥补却越强烈的。
回想起最开始与敬告诉我,他找到那个人了。那时,我本想替他欣喜,他能如愿以偿了,苦苦的寻找能有结果,原本是件好事情,可我们都明白这个人的到来对与敬、对这个人都不是好事。无形的亏欠一旦变得具象,痛苦是会加倍的。我能想象到他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有多难,而他说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找寻他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上、是去寻找他到底要偿还他在找的那个人些什么,这困难,他也习惯了。或许这个人的到来也能给一切带来解脱,又或许这个人的到来会毁了这一切努力,但不管哪种结局都是结局,过去了这么多年,与敬真的对这个世界没有产生丝毫留恋吗?甘心这样结束吗?
最开始我们上路,只是为了探索与敬有这么多记忆都意味着什么,年轻时的我既沉迷又期待这些超乎寻常的旅程,那时候的我还很喜欢结伴同行、并肩作战。
渐渐的我们发现所有事情和轮回有关,其实这跟我的职业很相悖,有段时间我也迷茫了,一个科研工作者去考察玄学?我终归是想通了,我们看到的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管它是不是玄学呢,它们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与敬说如果可以,他想走进轮回里面,去看看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严家为什么偏偏被选中他,让他带着如此多的记忆活在世上,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这样特殊的体质。
慢慢地,与敬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直至他想起了一切的开始。我跟尹程也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所以找到商屿前我们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最终我们没有一个人想明白轮回到底是什么,也根本连轮回的门都没摸着。但最终在探寻的过程中,与敬想起了他的初衷,所以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离开雪山时,我按与敬说的去找了一趟齐仁喇嘛,从他口中我完完整整的了解了这个故事。
他曾是个身份高贵万人敬仰的人,他不被允许出那座深山,同时也是神山,他不被允许见任何神山外的人。他是至高无上的王,可这代价是有人要被生生火葬。他听说了这项残忍的仪式,便顾不上什么礼数合与不合,他跑了出来,于是他看见了那个用生命替他背负荣誉的人,一切却已然来不及——
那个姑娘满头青丝如瀑,衣裙和头发在火焰燃烧带起的风中飘舞,她的目光惊慌失措,神情痛苦,泪水落不到脸颊上便被蒸发。但她抬头却看见了他,忽然她得以释然,她在那一刻在想什么?他忽然也觉得自己因此背负了些什么,并不具体,只是感觉说不清的痛苦。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一团烈火中一见匆匆,又一瞬诀别。忽然一阵风起,她残存的衣服碎片带着火星被吹到他手边,那是一片枣红色的衣襟,而他只顾着看眼前一切,看着那姑娘在烈火中消失无踪,事后才想起那灼伤有多疼。
那火焰的温度该有多高,才能让一个人顷刻化为灰烬?
感情,是可以化作具象的吗?
严与敬原本寿命如常人,不同的是他带着记忆转生,便变成所谓天选之子,他是他们部族的王,可是与那个姑娘的一眼对视,那情感便变化作风、化作烈火,化作一道他腕上的疤。
这情感的温度如此热烈,热烈到把人灼伤,这情感的形状又如此具体,深刻至极,生生世世不消亡。
于是那以后,严与敬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老去。后来我们想明白一切的时候同时也懂了:他停留在了她眼中认为的他最好的样子,并以这个样子度过每一生。但没有人会永远不老去,所以严与敬的衰老到来的很晚,却不会持续太久,衰老过后很快就是死亡。我猜,在一瞬间结束生命,会减轻死亡的痛苦,这是应该那个姑娘用她的释然换来的对他的祝福吧?她的祝福,原来是真的有如此大的力量。
与敬说他要偿还,偿还她用生命给他换来的荣耀和这特殊的体质,偿还她在极度痛苦中给他的那个释然一笑,那个仿佛在说“不要紧”的一笑。但我一个局外人,其实觉得那个姑娘并不想要什么偿还。
若要偿还,何来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