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从小就没有从父亲身上学到最优秀的东西,所以父亲对我总是失望。”
徐胜己声音轻缓,听起来像是埋怨的话却没有一丝埋怨的语气。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喜欢带着我去和别人家里的孩子走动,父亲也希望我和他们走的亲近些,比如百岁,比如陆吾......”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看不起他们的,余百岁的父亲在你眼里只是个泼皮无赖,陆吾的父亲在你眼里只是个贩夫走卒。”
“可父亲还是希望我和他们的孩子多走动,成为朋友,我也从小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父亲想让我在长大之后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关系。”
徐胜己看向徐绩:“我不喜欢,父亲很生气,你打过我骂过我,还把我关在黑暗的房子里让我反思。”
“可你啊,唯独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
徐绩在这一刻侧头看向徐胜己:“我为什么要问你?”
徐胜己点了点头:“是啊,为什么要问我?你是父亲,你可以独断专行的安排孩子的一切,无需问过孩子愿意还是不愿意。”
徐绩微怒道:“我不是独断专行,而是没必要问你为什么做错事,因为你自己知道那是错的,但你还是做了。”
徐胜己忽然笑了笑,自嘲的笑着。
“在你眼中,我不顺着你的要求做事当然是错的。”
他往后靠了靠,也看着屋顶。
“我不喜欢那样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有朋友,而是我不喜欢看到那群放荡无度的家伙浪费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
“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读书可以练功,却浪费在打猎玩闹甚至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赌钱。”
“陆吾曾经问过我,大家都在玩,而且大家都玩的很开心,为什么你不加入我们?”
“因为我厌恶,他们与我一样从一出生就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起点要高的多了,所以有更大的机会可以超越父辈,因为父辈,没有我们这样的起点。”
“父亲那时候就是宰相,我每天都看到父亲忙于政务直至深夜,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要做人上人就一定要付出的别人更多。”
“哪怕你起点高,也要比寻常人更为努力才行,那样才能不被寻常人家的孩子超越过去,坐在比你高的位子上俯瞰你,甚至对你指手画脚。”
徐胜己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重且浑浊。
“父亲,你不觉得我和余百岁他们混在一起是浪费人生吗?”
徐胜己侧头看向徐绩:“你不觉得你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其实毫无意义?”
徐绩脸色已经变了,可却倔强的没有再看他的儿子。
徐胜己道:“你已是宰相,你只需让你的儿子努力到别人无法企及就够了,你所经营的关系,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皇帝一句话,就能把你经营的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关系脉络全都摧毁,摧毁到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我很想有朋友,百岁他们其实很好,很适合做朋友,我离家多年之后再看到百岁的时候我也很开心,我甚至想给他一个拥抱。”
“我听闻陆吾战死在东疆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西北独居的那个院子里看着月亮很久,等我醒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我也会落泪。”
“可我不需要这样的朋友,我的朋友该和我一样有远大抱负,超越父辈的远大抱负,要将大宁的未来稳稳扛在自己肩膀上的远大抱负。”
他伸手摸了摸徐绩的床,感受到了那被褥都已经湿了。
这个从来都没有再膝下尽孝的孩子,起身为徐绩更换了被褥。
而徐绩,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此刻却真的好像变成了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任由儿子翻转他的身体,任由儿子给他更换衣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察觉到他也哭了。
徐胜己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徐绩的眼泪,再次坐下来后眼神里有了更浓的歉疚。
“父亲应该知道,陛下可以允许将军的儿子还是将军,但绝对不会允许宰相的儿子还是宰相。”
“更何况,陛下现在连宰相都容不得了,不只是父亲,将来大宁也不会再出现宰相这样大权独揽的官位。”
“可为什么我就要失去这些?我从小就那么努力,我自始至终都把父亲当做榜样,我学着你的样子不敢浪费一点时间。”
“当我认为我学有所成的时候,朝堂格局却变了?”
徐胜己说:“若仅如此,我还可能将这些归于大宁的必然发展,归于陛下的雄图大略,归于我自己的命运不济,可陛下要的是你我父子的命......”
“我十三岁那年就想明白了,皇权不允许一位权臣善终,自有史以来,也从无一位权臣善终,要么被皇权所灭,要么被另一位权臣替代。”
“父亲,你想过没有,我何其无辜?你为大宁做了很多对的事,也做了许多错事,这些对的事让你在大权独揽的位子上稳稳坐了二十年,而错的事足以让徐家灭门。”
“可我没有做过错事,我甚至以远离长安远离大宁来证明我没有与你同流,可是父亲啊,我忠爱的大宁最终还是会因为你而让我受到牵连。”
“与其如此,何不一争?”
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然后为父亲把被子往上轻轻的拉了拉。
“父亲,对不起,吓着你了。”
他起身走向门口,走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向徐绩:“可我想,父亲少年时候应该也一样有远大抱负,那时也曾笑看他人无作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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